一百一十八 知我
这边刚笑说,那边门外便传来匆忙的禀报声:“司空,郭祭酒说要见您,已在书房等候您片刻了。” “孤马上过去。”曹cao闻报,立即从斜仰的姿势中坐起身,欠了欠腰,也不整理有些凌乱的发冠,就这么直接披了件长袍走出去,并不顾忌让郭嘉看见自己平日的随意。 临走前他突然转身,狭长的眼半眯,朝阿笙呵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夫人猜猜,奉孝会因为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我猜不出来,但必不会是不好的事。” “夫人以为什么是好事呢?” 阿笙揉了揉困倦的眼皮,打了个呵欠:“你快去吧,郭祭酒该等急了,你立刻去见他就是件最大的好事。” 曹cao没再追问,也不存心逗她,伸手揉了把她乌黑柔软的发顶:“为夫告辞。” “等等。”正当他的背影将消失在门外,她突然站起身,案几因被猛地推开而发出不小的声响,桌上的镂空瓷釉花瓶抖了抖。 曹cao有些困惑地转过身,询问的视线看向她。 “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在你身后。”她站在原地,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像瀑布之下蕴了汪明澈清亮的潭水。 花瓶底这时才立稳当,总算停止了一下又一下的摇晃,勾出的海棠树枝鲜艳灼热,蔓延开绯红与水绿交织的色泽。 “不用有顾虑与忌惮,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郭奉孝与你是绝对的同心,值得你交付所有的信任与尊重,言听计从自古便是明主之智。” 她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干脆到此为止闭了嘴,安静地坐回原位。 她知道自己在心里想说而未说的话,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果然,阿笙听见他停了一瞬,说:“孤不会让你失望。” 曹cao走近书房,看见宽大的两架屏风间,郭嘉正意态闲闲地站在书屉旁翻书看,似乎很有兴致,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目光滑过之间嘴角竟情不自禁勾起。 “小郭军师好兴致。”曹cao过了半晌才踏进门槛,忍不住笑起来,尽量放轻脚步走近他身边。 郭嘉本是看得专心,一听这个新称呼陡然一动,倏地合上手中书卷抬眼望向曹cao,唇边那抹笑愈发弯起,像一枚清冷而绚烂的新月:“主公怎的这般唤嘉,倒着实有些不习惯。” 这枚新月棱角并不分明,却仿佛被烟雾遮掩般柔和朦胧,勾画出年轻的戏谑。 “奉孝年纪比孤小,姓郭,又是孤的军师,可不是小郭军师么?”他其实纯粹觉得这么唤是亲切与熟稔,可又顾虑郭嘉会少领会个中况味,便开玩笑般拆字来解释,手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肩。 “嘉年纪也不小了。”郭嘉的眼笑得如弯弯明月,有清溪顺流而绕,“早不是二十岁的小少年了。” 时间过得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快。他们都清楚这个事实,却都故意忽略不去提起。 因为一旦挑明,便意味着不可阻滞的老去与无法挽回的告别,当下的陪伴就如在锋利的刀尖舔舐蜜糖,虽难忘亦折磨。 曹cao连忙转移话头,视线转往他手中握着的书简:“奉孝在看什么稗史闲书,这般入迷?让孤瞧瞧。” “《山海经》,别的看多了,偶尔翻翻这本倒别有意趣。” 曹cao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目光触到左上角一副图画,依稀描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鸟,羽毛却华丽得晃眼,并非是寻常之物。 “这是什么?孤此前竟从未见过。” “翼望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魇,又可以御凶。”郭嘉细细地念着,语调里像揉了团山间荡漾着的清爽的溪流。 曹cao凑过去瞥了一眼,意会地笑起来:“能解人梦魇的鸟,可真是新奇,是孤见识短浅了。” “那容嘉擅自相问,主公的鵸鵌又在何处?” “不拘是何,但凡能为孤解袁本初此魇的人物,皆为孤之鵸鵌。” 他这话意有所指,郭嘉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主公眼底星辰辉映的笑意,故意不去应他的话锋,手腕一动,倚天剑的光芒猝不及防地静悄悄映入人眼。 满室的角落刹那皆被照得明亮,剑锋如镜反射出郭嘉那双细长慧黠的双眸,曲曲绕绕,当真是一弯好醇酒。若非常人,恐怕早晚得醉倒在里面去。 他紧握剑柄,目光来回逡巡,仔细地观察着倚天锐利的刃,食指触上冰冷的表面后又立刻缩了回来,“好剑。” “那自然是好剑。”曹cao颇有些自得地笑起来,任凭郭嘉将他的宝物翻来覆去地欣赏,“奉孝以为倚天堪为鵸鵌否?” “主公倚天剑是天下名器,世间无它再能堪为其副,自然是人人皆畏而匍匐,用它来威慑海内再合适不过,怕是鵸鵌也不足以形容。” “那你说,”曹cao嘴角噙了抹笑,“这剑能否畏得了袁本初?” 他的眼眸锐利如九宸外的星辰锋芒,恰似这把寒光毕露冷辉照彻的倚天剑,倏一瞥,便能割开醺醺醉眼,连烛焰也失去了摇曳的魄气。 何谓衬托之下的萤萤微光,如今方信得真了。 若非他眼角故意流露的笑意,郭嘉几乎要相信他嗜杀的本性不可抑制地揭开,那眸底尽是猩红血光,渺远恢阔的山川之下全然被求饶和哀怜染了惧怖。 不过,郭嘉自己也是贪鲜血不吝人命的脾性,战场之上动止之间便是疆域城池陡然陷落,行兵布阵何尝能少得了头颅牺牲作祭,自然也不会怜惜那可有可无的声声哀嚎。 也曾自戏为“浪漫”,这固然足够荒诞不经,或者不如说是达到目的终归需要代价,自己也难免因此折了些寿数。 这当然比不得荀彧圣人心性,他承认但不愿与后者去比,与他达成共识的是曹cao也从不单独在他面前称赞哪怕一句荀彧兼济天下的仁心慈悲。 他明白主公心里藏着两个曹孟德,一个用来作不惮于杀戮诛神的修罗,另一个,也会提笔赋诗,一步三叹百姓之苦饿殍之哀。所以,一个用来和他郭奉孝做知己,另一个和荀文若惺惺相惜。 而他郭嘉自己倒也算不得修罗,不过是那条铺满白骨与鲜血道路上的一个帮凶罢了,只是走在这路上的是曹cao,且那终点是美得看不见尽头的天下大定的将来,所以他才愿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他不免微笑起来,青年的发丝总是散乱无拘,不受约束斜斜地从乌黑的两鬓逸出来,衬得面色更为病态的苍白。 “那要看他的造化了,运气不好的话,或许他一辈子也见不到这倚天。” 曹cao眯了眯眼睛,暂且把明亮锋芒收敛些:“奉孝对这结果又有几分把握?” “那得要看看他手下那些谋士的本事了。” “奉孝以为如何?” 郭嘉呵了一口气,手中折扇慢悠悠摇曳周身的草木香气,倾下头沉思了几秒,道:“田丰沮授虽智,然皆刚毅犯上,嘉料袁本初必不能用。许攸与审配等人有隙,也不能齐心。至于郭图,小时和他下棋没有一把能赢得了我,这么多年了想必也不会有长进。” 曹cao不禁失笑:“你这族兄,真有你形容的这般不堪?” “倒也不尽然。”郭嘉发上的簪缨尾端点缀一颗剔透的和田玉饰,在烛火下不停摇晃着,不知疲倦地挑拨人的余光,“只是非嘉自傲,纵使予郭图百万兵马,嘉只需十万,便足以令他败退至九舍以外。” “奉孝过于谦逊了。”他岂会不知郭嘉的心思,敏锐地一眼看破。 “好歹公则也算是我颍川郭氏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嘉不能不给他点面子。” 被戳破了心事,郭嘉也毫无任何不自然的神色,反而愈发坦然地承认。 但凡生来聪慧的人都难免恃智而骄,他已经这般聪明到极致,自然也少不了沾些凌人气。只不过平日看起来无拘无束全无所谓,为人又生性洒脱,所以感受不到他隐隐的骄傲罢了。 曹cao忍笑:“那孤要好好看看你是如何以十万兵退百万兵了,若仅仅是自夸,坏了孤的大事,休怪孤治你的罪。” “那可不敢。何况,”郭嘉忽然收拢酒靥,敛去笑意盯着他,语调骤而凝肃,顿时周遭的空气也变作了冰尘,“还有个制约嘉的敌手。” “荀谌。” 曹cao立刻道出他言下所指的名字。 “袁营谋士多如星斗,唯独荀谌一人令嘉不得不惮之。” “就连奉孝也畏惧荀友若吗?” 郭嘉轻叹:“倒不是畏惧,只是这盘棋局有了荀友若作弈者,怕是落子要有些拘束了,先前的布阵不再全无顾忌。” 曹cao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听见郭嘉竟然又笑起来,打破了陷入凝滞的周围:“不过主公也不必忧虑,我们亦有一人足以制约他,他的棋子终究不会下得太顺畅。” 他继续说:“主公以为,袁本初和荀文若两人之间,他会更爱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