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页
在甘和豫的工作室里,年节将近,此时气氛轻松而欢快。 之前那一段小小的问题就好像一个滑稽的插曲,在他繁忙的、体面的艺术人生里甚至都翻不起一点浪花;对这个年纪的知名艺术家来说,他能很负责任地保证,自己遇到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这甚至都不算是一件值得费心的事。他在徒弟们的簇拥下,和很多行业内的大腕大牛们相互寒暄,致候年节;那些人也都各自透露出意图,提前向他贺喜:那就是令人眼红的中日韩展名额,虽然还没公布,但是肯定是内定有甘老一份的。这也就说明,明年的国家级特殊津贴、长江学者,提名里也会有他。 徒弟和后辈们也都借着过年与这个名额“双喜临门”的由头,前来拜访恩师,拉拢关系,再纷纷送上贺礼。那间画廊里,如今堆满了各种造型别致的鲜花,好像不是一座画廊,而是一间花店。 “甘教授,恭喜呀,恭喜——” “明年还要靠您多指点了,这一点点心意……” “这下特别津贴是稳了吧,还是要靠甘老给我们在国外扬名立万……” “对对对,展现我们中国艺术界的风采……” “以后我们都得服从甘老的领导啊!” 又一阵笑声。 他挨个寒暄着,站在万花丛中,有一副老艺术家该有的那种沉稳睿智、含蓄内敛。这很荒诞:如果有人见过他私下里的荒yin急色,看过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疯狂兽欲,就会觉得眼前这张脸皮可能这才是他倾尽一生心血的最棒的人像作品,是一张以假乱真的“画皮”。 站在那里、戴上这张“画皮”的甘和豫,已经完全将某件事抛诸脑后了。他不记得自己快一个月前,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做过什么,让那个他受到了什么伤害,又有没有从中走出来;因为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从没有人事后来纠缠不清。所以说,女的有点麻烦,男的就会好很多。也许有几个特别贪心的,他都交给大弟子秦鸿去处理了,给点钱,或者威胁一下,就再也没人敢找麻烦了。 再说,他们有什么可不满的?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红了三十多年的画坛常青树—— 甘和豫像兽王一样逡巡过自己的领地。不少作品已经售出了,或者给某某展览收存。但他会留一份底本,就是为了时时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这幅里的女孩子,当时才十六岁,胸平得和男孩差不多,肋骨是一条条的,像翅膀一样往两边撇开,线条太美了;这张里的少年,在一片昏沉中双目失神,像是眼睛变成了一潭死水,评论家们说是青春期的惶恐与绝望,对世界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不知道要画出来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让他反抗到没有力气、变得顺从为止就好。 最新的那幅作品,他其实不太满意:但秦鸿的本领,也只能到这一层了。他画不出来那孩子身上一股野生的、动物似的韧劲,画不出他眼睛里那种饱受挫折却仍然天真的美好,带一点野性的温良最让人欲罢不能。把这瞬间留住,再把它彻底摧毁,这幅画就是世界上唯一留存有这份美妙的记录。但自己太久没有提笔,为了这次海外参展,评国家级的津贴和职称,还是稳妥一点为上,他仍然让秦鸿代笔。 现在,画作完成了,这个少年的余味便也变得乏善可陈。甘和豫十分笃信这个小家伙是没有勇气再来的和他讨价还价的,他所有原生的骄傲都被摧毁殆尽,身上吸引人的那种青涩的魅力也会消失不见。他连取走自己手机和包的胆量都没有。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小家伙居然搭上了程翥,再加上这次抢他名额的事,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宾客们都散了,甘和豫坐在内室闭目养神。应酬完毕的秦鸿走进来取画作,对他说组委会的人也直接上门祝贺了,顺便直接把画拿走,省去他们再跑一趟,姿态可谓做得十足。 “你问了他们程翥那边他们打算怎么处理吗?别搞得太难看。都各让一步嘛。” “当然问了,”秦鸿恭敬地说,“但他们的口风,说是程翥撤掉了原本的参展作品,看来是不打算跟您老争了。” “哦,那就好。”甘和豫满意地点了点头。“直接撤了,这说明他心中还是有气嘛,年轻人……领地意识强,有点小磕小碰,看得比天都大……正常的。人家让了,我们就要给面子。”他随手往旁边一指,“就拿点花,还有准备点礼品,替我送去,没什么不能解开的,就说庆祝新年嘛。” 秦鸿没有动。他那天被程翥打了一拳,这时候要去送礼,堪称自打脸。而且他和程翥是同期,知道这个程疯子疯起来能有多疯,十分不想送上门去。 甘和豫却看穿了他的动摇。“怎么,你怕他?他也是这行当里的,潜规则还不懂?又不少见。再说,你以为他没有睡过那小子吗?”他老谋深算地笑了一下,“这是去示好,又不是叫你低头。你那天没听那小子说吗?他把柄可比我们多多了,还不到揭开的时候;人家敬一尺,我们也还一尺,以后都还是一条道上的人。他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手里也要事先握好底牌。” 秦鸿应了一声,把画包好。 甘和豫的视线转回那副画作上。现在,被秦鸿提起来扛在手底,帷布掀开一角,露出被定格在画面里的长而细的脚踝。等这幅画得了国际奖,这小家伙说不定会突然爆火,能当个网红什么的,不比打工吃苦要好很多吗?所以,我这是行善积德,是在救他,让他明白自己的价值。我画过的、收藏的那些战利品里,如今当大明星的也有,画也跟着他们的身价水涨船高。见他们谁回头来反咬我一口吗?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恭恭敬敬地叫我“甘老”,年节送礼,请我吃饭,甚至带着那种了然的、渴望的表情,央求我为他们再画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