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我笑道:“我宫里的人都不会打穗子,想不到居然这样费事。” 岳才人咬断手里绷着的一根线,盈盈笑道:“嫔妾家里做的营生是伺候皇家贴身玩意儿的,像那些玉佩香囊珠宝,但凡能配穗子络子的嫔妾都会。娘娘不嫌弃,以后需得什么只管叫嫔妾就是。” 嫣寻送了茶来道:“岳才人真是心灵手巧,咱们这些奴婢看了半日也不会。” 岳才人忙欠身接了茶笑道:“姑姑别打趣了,我这点小手艺又值得什么。” 我冷眼见她在嫣寻等人面前并不拿大,说话行事也有几分样子,不像那些给了几分颜色便要蹬鼻子上脸的,便和蔼道:“原本咱们进了宫也不需要做这些,只是自己闲时顽罢了。你做事精细,赶明儿我见了皇上,也叫你过来给皇上的玉佩打个新络子如何?” 岳才人进宫两年,统共也没侍寝几回,她位份又低,连萧琮的面也不容易见到。此时见我说起,顿时喜出望外道:“娘娘如此想着嫔妾,嫔妾一定尽心尽力不给娘娘丢脸!” 我浅笑着拈起她打好的一根攒心梅花的络子,看似无心道:“也不知道珍淑媛那边怎么样了,不到满月之期,我也不好去呱噪……” “珍淑媛殿中每日迎来送往,拍马屁的怕是要把乐成殿的门槛都踏平了!娘娘只是没看见,太后喜欢小皇子,每日都有珠玉赏赐,吹拉弹唱,日日笙歌不绝,啧啧……”见我问起,岳才人毫不保留的说了一堆。 我“哦”了一声,丢开络子,半歪在海棠春睡椅上,那椅子上铺有一张白虎皮,是前些日子萧琮赏的。说是怕我生育之后腰腹酸软,坐不得硬椅子,别的垫饰又生冷,听崔钰说动物皮毛最好,因此从国库里找出这张虎皮来。 岳才人见我抚摩着洁白的虎毛,俄而笑道:“嫔妾说句僭越的话,太后喜欢毕竟赶不上皇上喜欢,珍淑媛那么得势,这么珍贵的白老虎皮还不是照样在慕华馆里铺着的?” 我知道她有心逢迎,却也觉得自己承受得起。即便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我也安之若素。 就着初蕊手里的薄胎瓷碗喝下四物汤,锦心又呈上一个六格捧盒,不外乎甜嘴的奶油酥、蜜枣、桂花糖、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我笑道:“这汤又不苦,备这些个做什么。”随手拈了一颗蜜枣,慵懒的靠着听岳才人絮絮的说话,外边忽然响起一阵sao动。 不用我吩咐,锦心机敏,立即打帘子出去查看。稍时,她苦着脸进来道:“娘娘……” 话音未落,从她身后蓦地钻进来一个被墨绿披风兜头裹住的矮小身影,我只觉眼前一晃,那团身影已经扑到我怀里,娇声道:“宝母妃……” 岳才人闻声忙不迭抖掉手中的丝线,起身道:“福康公主!” 福康也不理她,只往我怀里钻,嘴里说道:“外面好冷!”我忙搂过她,又唤嫣寻去拿织锦羊毛毯,锦心把暖炉拨的旺旺的,初蕊送上热热的汤婆子。 我抚上福康的额头,轻声问道:“是谁跟着你的?怎么你母妃肯让你大冷天的出来?” 锦心道:“皇天菩萨,哪有人跟着?才刚进宝他们没认出来,还想拦住来着,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绕过来的,亏她识得路!” 我闻言也是一惊,忙推开福康问道:“是底下的宫人跟丢了?还是你一个人出来的?” 福康被我推开,半晌不言语,见我打发人要去曲台殿向宁妃禀报,这才眼眶儿红红拉住我的衣袖道:“我就坐一会子,宝母妃不喜欢,我这就走!” 她裹紧披风,起身就走,我看着蹊跷,忙让嫣寻拦住她。福康见有人拦,一下子狂躁起来,左奔右突,像只受伤的小兽直往门口窜。我越发觉得不对,迭声叫人挡住她,最后还是撞在李顺怀里,被他一把拦腰扛起。 福康拼命捶打着李顺的背,嘴里嚷着:“狗奴才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李顺的后背被她捶的倥侗作响,只不敢放手。 岳才人吓白了脸道:“这是怎么说的?福康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过去按住福康道:“福康,不许胡闹!宝母妃已经知道你是自己溜出来的,你不闹我便替你想办法瞒住,你要是闹的话,我立即叫人去请你母妃过来!” 福康毕竟只是七岁大小的孩子,又极为害怕宁妃,当下被我三两句话便镇住了。我让李顺把她放下来,紧紧攥了她的手坐到榻上问道:“你乖乖的,告诉宝母妃究竟是怎么了?” 福康在起初挣扎时已经涕泪横飞,此时哭花了一张小脸道:“母妃要我去珍淑媛那里,我不愿意,母妃硬逼我去,我就偷偷跑出来了!” 我接过初蕊打好的热毛巾,一边给福康擦汗水和眼泪,一边问:“宁妃娘娘要你去乐成殿干什么?” 福康抽抽噎噎道:“她们说我弄伤了弟弟,母妃一定要我去给珍淑媛赔罪……” 弟弟? 我略一思忖,忽然惊道:“你是说珍淑媛的小皇子?!” 福康嗫嚅道:“是。” 我神色大变,拉住福康道:“你怎么弄伤他的?要紧吗?太医怎么说?你父皇知道吗? 福康见我连连发问,想是有些害怕,又哭道:“我何曾弄伤过他?昨日我随母妃去看弟弟,我不过就是抱了一下,弟弟哭起来就罢了手。谁知道一会就有人出来说弟弟脖子划伤了,珍淑媛不高兴,我说我没有,母妃就打了我……” 她扯了我的衣裙哀哀道:“母妃从来没打过我,昨日居然当着那么多人面打我,今天还叫我去乐成殿赔罪,宝母妃,我不想看珍淑媛和她宫里人那副恶样子,宝母妃……” 我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了好一阵,叫锦心陪她到偏殿去陪玉真玩闹兼吃点心才哄得她破涕为笑,欢快的跟着去了。 待福康出去之后,我叮嘱岳才人道:“meimei且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岳才人见我要走,有些发急:“婕妤娘娘要去哪里?万一福康公主又闹起来,嫔妾如何哄得住?” 我和婉道:“福康悄悄出来,宁妃娘娘必定心急如焚四处寻找,怎么样我也须得去禀报一声。meimei不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在宁妃面前尽心吗?福康是宁妃的心头rou,今日得巧遇见,她是孩子,meimei只要有心,如何哄不得她开心?若是她开心,宁妃娘娘自当对meimei刮目相看,meimei觉得如何?” 岳才人听我如是说,转念一想喜道:“果真,嫔妾真是猪脑子,若不是婕妤娘娘提点,嫔妾当真万事不成!” 我一笑置之,命李顺备下软轿,即刻便朝曲台殿赶去。 甫到宫门,便见得里面一片人仰马翻,宫人内监来往穿梭不绝,呼唤福康之声不绝于耳。 通传,宁妃早哭红了双眼,此刻见了我,勉强维持住端庄仪态,哽声道:“让meimei见笑了,福康那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找了快半个时辰也不见。” 我装作不知,劝慰道:“可曾禀报过皇上?” 宁妃摇头道:“还没有,本宫想再找找看,福康顽劣,保不齐去了哪里玩耍,实在找不到再启禀圣上。” 我道:“福康好好的怎会不见的?娘娘宽厚,也该盘查盘查底下的人,难保是她们只图玩耍没跟好公主。” 宁妃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meimei今天过来是?” 我做恍然状,笑道:“嫔妾坐月子这些天,也没去乐成殿贺喜珍淑媛。和妃娘娘严谨,裕妃呢又大大咧咧,嫔妾和那两位娘娘都怪生的,今日特来请教娘娘您,想问问嫔妾送什么贺礼合适?” 宁妃听完,心不在焉道:“也不拘什么吧,难为你想得到,你和她差不多时日生育,也没见她问过送你什么贺礼。” 我有意哀怨道:“嫔妾如何跟珍淑媛比呢?毕竟那位是皇子,我这边不过是个女儿罢了。” 宁妃闻言微微一怔,徐徐道:“meimei也这样想的?” 我接过宫人敬上的茶放到一边,垂首怫然道:“嫔妾自己是极喜欢女儿的,只是太后喜欢男孙,便爱屋及乌,连那位也尊贵无比了起来。嫔妾何曾奢望那位向嫔妾道贺,不过期盼往后皇子位极人臣时,她能念着嫔妾一点薄面,让永定平安度日罢了。” 宁妃凝神听着,不由道:“皇子又如何?本宫不信她敢对公主不敬!” 我有心道:“明面上自然不敢,但如今事事以小皇子为大,借着那婴孩闹出点事来也未必没有。孩子们在一堆玩闹是没规矩的,万一有个磕磕碰碰,珍淑媛定要不依不饶起来可怎么办?千防万防只怕防不住,嫔妾有个好歹倒是不怕,就怕公主受罪。” 宁妃听的近似痴了,茶盅在手中浑然忘记往嘴边送。 第七十五章 轻飏度朱户 我瞥见宁妃出神,也缄口不言,只静静吃茶。 良久,宁妃犹豫道:“若是皇上不信,只怕有人想使坏也难!” 我一字一句道:“即便皇上英明,娘娘别忘了,还有太后呢?太后疼爱皇子人所皆知。再说了,娘娘岂不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假若公主撞进有心人的圈套里,别说咱们这些为娘的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公主都难以全身而退!” 宁妃眉间扑簇簇一跳,想是记起福康的事,顿时焦躁道:“依meimei说该当如何?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谁也拦不住,总不能让她们姐弟一辈子不碰面吧?” 我叹息道:“嫔妾每每思及此也时常头疼。孩子天性纯良,原本磕碰一下也是小事,就怕背后的人心怀鬼胎借机生事,背地里下黑手可就难说了……” 宁妃倏然惊起,一迭声的唤人快去四处寻找福康。她愁眉不展,住了口不说话,我也不好再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曲台殿派去各处寻找福康的人陆续回来禀报,宁妃的脸色随着每一声“没找到”一点一滴苍白。 我只做不知,疑惑道:“福康不过是贪玩罢了,说不定一会也就自己回来了,娘娘怎的如此紧张?” 宁妃看向我,六神无主:“meimei不知道,福康她,她昨日在乐成殿闯了大祸,本宫让她今日去给珍淑媛赔罪,谁知道这孩子倔的很,趁人不备悄悄跑了,眼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福康脾气倔强,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我道:“福康乖巧懂事,能闯什么祸?娘娘可别听人胡说!” 宁妃道:“小皇子脖子上的划痕清晰可辨,当时又只有福康抱过他,若不是福康,又会有谁?” 我道:“珍淑媛怎么说?她忍心怪罪福康么?” 宁妃叹道:“珍淑媛当场便心疼的哭了,皇子尚小,本宫也过意不去。福康还急赤白脸嚷着她没有,本宫一时气急,便打了她几下……” 我嗐声道:“娘娘不该打她!福康能有什么坏心眼?就算划伤了小皇子,也不过是小孩子没轻没重,究竟算不得什么。况且也未必就是福康,谁知道会不会是哪个宫人没服侍好闯了祸,倒栽赃在福康身上呢?” 宁妃将信将疑道:“meimei是这样想的?” 我徐然道:“娘娘将福康教诲的很好,她虽然年纪小,但行事做派已有天家风范,何曾遮遮掩掩胡搅蛮缠过?再说,福康是长公主,皇上一向疼爱,即便闯下无伤大雅的祸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她又何必说谎?” 宁妃落下泪来:“还是meimei明事理,本宫何尝相信福康会这么冒失?只是珍淑媛的几个宫人都言之凿凿,由不得本宫偏袒……” 我蹙眉道:“但嫔妾记得福康并未养下指甲……” 宁妃恍然:“从昨日起福康一直闹别扭,本宫气急了,居然忘了这一桩!”她转向宫人道:“这些日子可有按时为公主修剪指甲?” 她的贴身宫人采茵曾经和我打过交道,闻言上前回道:“娘娘不是说怕公主睡觉时划伤自己的脸吗?奴婢们每隔五日必定为公主修剪指甲,算起来明日又该铰了。” 我道:“这便是了,娘娘你想,既然每五日修剪一回,福康的指甲能长到哪儿去?周围又有宫人看着,总不成福康拿簪子去划破小皇子的肌肤吧?” 采茵见宁妃着急,插嘴道:“宝婕妤娘娘说的没错,福康公主打小儿就听话懂事识大体,和三皇子在一起玩儿那么多次,何曾伤过他一丝一毫?如今不过抱了抱小皇子,又有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着,哪里就那么容易弄伤他了?也不知道是谁那么黑心肝,看咱们娘娘好脾气,硬栽赃到公主身上!” 宁妃默默一想,脸色不好看起来:“本宫急糊涂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也没明白过来。白白的委屈了福康!” 我奇道:“怎么在元倬上面还有两位皇子的吗?嫔妾入宫一年许,竟无缘见过。” 宁妃脸色顿时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采茵瞥她一眼,略哽咽道:“和妃娘娘曾经生育大皇子,三岁上殁了……咱们娘娘头一个也是皇子,原本胖大可爱,谁知道月子里就……” 宁妃强笑道:“陈年烂谷子的事了,说它做什么?没得让宝婕妤笑咱们矫情。” 从采茵说话的语气和宁妃的神色上看,那两位夭折的皇子只怕都不是单纯的死亡,极有可能,也是宫廷争斗的牺牲品。怪不得宁妃那么紧张福康,时时形影不离,无事不许福康单独玩耍,原来是曾经经历过丧子之痛,再也不敢让唯一的女儿落入未知的黑暗陷阱中。 我见她神色寥落,又cao心福康,心有不忍,离了座屈膝福道:“嫔妾万死,请宁妃娘娘恕罪!” 宁妃唬了一跳,忙伸手搀我起来道:“这是怎么说的,meimei好好的为何如此?” 我坦率道:“不瞒娘娘,福康现时正在嫔妾宫中。” 宁妃手势一顿,绷紧了面孔道:“meimei说什么?” 我更加谦恭:“福康公主和娘娘赌气,躲进了嫔妾宫里。嫔妾担心娘娘焦急,却又不知道娘娘究竟气消了没有,因此不敢直言。还望娘娘宽恕嫔妾不实之罪。” 宁妃冷笑道:“meimei从进来到现在,看着本宫为了福康焦虑不堪而不说实话,莫非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 我敛容恭立道:“嫔妾何曾有那样心思?福康适才对嫔妾讲说她被乐成殿众人冤枉,娘娘也不相信她。嫔妾与福康投缘,若贸然送她回来,只怕福康心寒,一并连谁也不信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时,咱们又去哪里找她回来?二则,若娘娘见了福康一时气恼,又责罚起她来如何是好?嫔妾两头为难,所以才知而不言……” 采茵劝慰宁妃道:“娘娘不看别的,公主在气头上奔出去只投靠宝婕妤,也可见宝婕妤娘娘素日为人了。眼下得知公主行踪才最要紧,奴婢这就遣人接公主回来。” 想是采茵在宁妃心里是个稳重妥当的,此刻她几句话一说,宁妃神色也和缓了些:“本宫也知道meimei是个好脾性的人,只不该一味顺着福康胡闹,早该遣人来回了。” 我原本也不担心她会真的因为福康和我置气,此时含笑道:“嫔妾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只是福康那倔脾气娘娘比嫔妾清楚的多,平日还像个小老虎似的呢,这次受了大委屈,谁敢惹她?” 宁妃心中大石落了地,舒了口气道:“后宫波纭诡谲,本宫确实不敢轻易让福康接触宫中众人,这孩子多灾多难,难得meimei与她投缘,今后还望meimei将福康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本宫有考虑不到的地方,还望meimei多多费心!” 我正要回话,却听有人来报:“皇上驾到!” 宁妃和我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怕事多嘴禀报了萧琮。均自屈膝见礼,萧琮风风火火进来,见我也在,顺手一边一个将我和宁妃拉起,旋即问宁妃道:“福康找到了没有?” 宁妃点头道:“福康和嫔妾赌气,跑去宝婕妤宫里藏起来,meimei这会正过来告诉嫔妾呢。” 萧琮松了一口气道:“才刚有人来报说福康跑丢了,直急的朕连折子也看不进去。朕看着这孩子素日里倒文静,今天怎么跟野马似的,朕见你平日里多闲着,也该好好管管她!” 宁妃脸颊飞起红晕,忍耐道:“皇上说的是,是嫔妾疏于管教。” 萧琮不理会,转了脸又训斥我道:“大冷天的不拘派谁来说一声就是了,你刚生了孩子还没满月,整日东奔西跑的像什么话?听说前儿个还去长亭所了?胆子倒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