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初蕊面上的血液从颊上滑落,狰狞异常,她哑声道:“那么你告诉我,双成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 素日狡猾的三娘在酒意的催发下,失了一贯的狡黠沉稳,此刻忙不迭道:“他是自己找死,不能怪我——我不能让一个杂役骗走媜儿,他怎么配得上媜儿,他怎么能存那种心思!” 初蕊沉声道:“所以你就假借五小姐之名哄他出来,然后命人杀了他?” 三娘道:“若不如此,天长日久,假若他们做出苟且之事,我汪家颜面何存?” 初蕊且哭且笑:“那么我又何辜?为何要命人连我一并打死?” 三娘不敢看她,颤声道:“我只计划要双成死,谁料到你们当时在一起的?既然媜儿不肯忘情,也只有委屈用你来做筏子。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初蕊,尘归尘土归土,你快回去,每逢阴节死祭,我必定亲手为你烧纸焚香,你饶了我罢!” 初蕊住了手,笃定是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竟怔了。 三娘见她呆立,觑了空子从地上爬起来便往内室逃去,不防撞在媜儿怀里。 三娘如见了真佛,抱住媜儿惊慌道:“快,快命人点起烛火,快!” 我见火候到了,缓步从多宝格后闪身出来。绯墨与合欢逐一关闭门窗,点亮烛火。灯火明亮下,三娘见初蕊仍站在原地,青玉石板上明显的现出影子,抬头又见到我,登时倒吸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媜儿。 媜儿唇边笑意森然:“娘亲,是你,果然是你!” 三娘霎时面孔雪白,哑声半晌,终颓然苦笑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为了那个杂役,居然如此算计,让你娘当众出丑!” 媜儿瞳孔深深,冷冽道:“娘亲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我?” 三娘不言,忽又仰头凝视我,齿间迸出森冷的恨意,“是你怂恿媜儿这么做的?亏你有心思,找出这么神似那贱婢的人来讹我!” 我冷笑道:“承蒙三娘夸奖,我不过有心思罢了,如何比得过三娘有手段?在媜儿面前既杀了双成那个眼中钉,又拔了我这个rou中刺,一箭双雕,堪称女中诸葛。” 三娘狠狠瞪我,锦心已闪出替初蕊摘去面上的伪装,擦净血水,初蕊端步上前,屈膝一福道:“贱婢命不该绝,不望今日还能见到三夫人。” 媜儿扳正三娘,幽声道:“初蕊并没有死,死的人只有双成。娘亲,为何你要这样心狠,为何你一定要他死?” 此时,凡是留在飞寰殿寝宫的人都是知晓内情的,三娘见众人眼神闪烁不一,或鄙夷或不屑,已有几分恼羞成怒,当下厉声对媜儿道:“他不过是个乞儿出身,仗着几分颜色,便妄想攀附上你,这样的混账不杀留着何用?如果他没死,你又怎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圣眷优渥?” 媜儿似不认识三娘般,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娘亲忘了,女儿曾经说过,娘亲若害死双成,女儿定不独活……” 三娘脸色一凛,旋即气道:“你要是想死便死去,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为了那贱人殉情,皇上知道了,靖国府上下都随你入土,既然登台唱戏,便要唱足全套,连同这位娘娘,谁也别想往外摘!” 她唇齿犀利,口中说到“这位娘娘”,一手便指向我,眼神里更是含着无尽恨意。 我全然不惧,上前道:“三娘既是meimei亲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皇上并非昏庸之君,meimei更非无智之人,今日之事,不过让三娘还我并双成初蕊二人清白而已,何来meimei殉情,靖国府陪葬一说?况且说句狂话,我与meimei圣眷正浓,即便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皇上也未必肯信!” 媜儿双肩抖动,似乎关闭在殿中的寒气即将摧毁她的身体与精神。我近前搂住她,又说道:“三娘是我们的长辈,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不过你明知道当初meimei看他与别人不同……为何不能像父亲那样赶他出府也就罢了,非要活生生将他饿死?你这不是在meimei心里剐rou吗?一条人命在三娘眼里莫非真就那么不值钱么?” 我说的激愤,不免有些心悸疲惫,嫣寻忙扶住我道:“娘娘消消气,既然事情水落石出,便交由裴充衣自己处置好了。此刻更深露重,娘娘还请移驾回宫吧?” 如是,后面的事我已经不好再插手。初蕊虽恨,毕竟已平安回到我身边。至于死去的双成,媜儿究竟如何对待三娘,那也不是我能cao心的事了。 一夜沉酣,清早醒时,通身舒坦如释重负,苏合香的清冽舒爽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 嫣寻伺候我洗漱,含笑道:“娘娘好睡。” 我“嗯”一声,嫣寻又道:“昨夜锦心和初蕊姑娘嘀嘀咕咕,下半夜才睡下,这会子只怕还没起,要奴婢遣人去叫起吗?” 我摆手示意不用,锦心与初蕊从小便在靖国府一同长大,姐妹情谊自然不比旁人,可惜棠璃已逝,不然此时她们三个不知道要欢喜成什么样子。 想起棠璃,我不免心酸,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嫣寻服侍我这么久,察言观色也知道我想什么,见我此刻落泪,柔声道:“逝者已逝,娘娘还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如今皇恩浩荡,娘娘应该多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悲戚。” 我懂她的意思,深宫禁苑,人人筹谋算计,我不过一时运气好得了萧琮的爱重,若是太过随性而为,只怕时日久了也难以自保。伸手接过她拧好的温热面巾敷在面上,抹去泪痕,将心酸惘然也一并抹去。 这一日我打算在馆内好好和初蕊叙旧,并未特意穿戴,就捡了家常衣服头饰,淡淡的描了妆。对镜自照时,忽的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是梦境,自己并未设身处地,就像萧琮曾经说过的“随时随地可以撂开手去”。 这个念头一上来,我自己也骇了一跳。恰逢乳娘抱了玉真过来,织金弹花襁褓明艳可爱。我牢牢抱她在怀,须臾不舍放手。这个不满一月的婴孩,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我明确自己真实存在的证据。 “娘娘抱松些……”乳娘见我双臂用劲,当下便有些着急,嫣寻忙上来轻轻拉开我的臂膀道:“娘娘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公主该哭了。” 我悟过来,这才松了力道。乳娘见我放松,忙从我怀中将玉真抱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诞下玉真后我一直没有奶/水,崔钰说我体质寒凉,即便有奶/水最好也不要喂与玉真。万般无奈,连想要自己哺育女儿的念头也不得不一并打消。乳娘是谦王府送进宫的,原是等着伺候谦王侧妃的孩子,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几天便夭折了。她长相不美,仅算端正罢了,好在她对玉真极好,照顾备至,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 喝过红枣茯苓粥,锦心和初蕊羞怯的出现在殿前:“奴婢们昨夜睡过头了……” 我撑不住笑:“早知道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便是话痨,睡便睡罢,谁等你做什么事呢。” 初蕊近前跪在我面前,抱了我的脚道:“小姐,不,娘娘,棠璃jiejie已经不在了,您留下奴婢做个粗使丫鬟服侍您吧!” 锦心怕我不答应,也上前求道:“小姐,奴婢和初蕊都是从小被父母卖到府里的,也算是半个家生奴才,小姐若不要她,她现在能往哪里去呢?” 我挽了初蕊的手,温声道:“我身边贴心的人就这么两三个,你回来了正好呢,谁说不要你的?” 初蕊神色一喜,正要说什么,忽听外殿悠远,有人唱喏:“太皇太后驾到!” 第七十章 睡起宛然闻众笑 听闻太皇太后驾临,我忙起身相迎。 她来的突然,我只穿着家常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披散着头发,懒散慵怠,实在不成样子。恰好窗下暖龛里一盆万寿菊开得正艳,我顺手折了一枝,花枝为簪,将长发绾成一个简洁的髻。 刚出寝殿,太皇太后已在众人簇拥中来至面前,我蹲身盈盈一福,朱槿闪出将我扶起,太皇太后笑道:“哀家闷了好些时日,今日新晴,可算能出来逛逛。” 我也笑道:“嫔妾正说等您身子好些便抱了永定来看您,不想今日您竟亲自来了。” 太皇太后落座,环视了一圈皱眉道:“你这宫里也太素净了些,怎的也不见添宫人?” 我亲手奉上刚煮好的杏仁茶道:“皇后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嫔妾深有体会。慕华馆只有嫔妾一人居住,即便添了永定,有这些宫人内监也足够了,不必大费周章再添人手。”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对朱槿道:“人人都说她诞下公主必定横添骄横,哀家偏说不是,果然不是。”她又对我道:“你这孩子没给哀家丢脸,哀家很喜欢。” 我笑着抱过玉真给太皇太后看,她道:“这孩子圆头圆脑的,看着喜庆!”便令看赏,又道“福康也乖巧,就是宁妃一朝被蛇咬,不大肯让她出来玩;元倬可惜不会说话……珍淑媛那孩子不知怎样,太后倒说是极好的。” 我恭谦的听着,太后并未来慕华馆,却已经去过乐成殿了,我与刘娉,或者说我与刘娉的孩子在她心里孰轻孰重,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太皇太后瞥我一眼,又道:“太后跟哀家提起,珍淑媛诞下皇子,想要皇上擢升珍淑媛的位份。” 我手势一顿,旋即笑道:“太后的意思是?” “昭仪之位悬空,太后想让珍淑媛晋昭仪之位。” 我低了头,耸一耸眉心道:“既然太后有这个意思,皇上自然是肯的吧。” 太皇太后笑起来,搁了茶盅道:“琮儿何曾肯呢,昭仪那个位置,他原是属意你的。太后一时提起来,他虽未拒绝,也还是按下不表。” 我淡淡道:“嫔妾何德何能,万万不敢跻位昭仪。皇家男丁珍罕,如今珍淑媛一举得男,晋位也是常理。” 太皇太后愈加笑得和婉:“哀家知道你不计较那些虚的,不过若皇上真的晋了她的位份,你心里是不是也酸的很呢?” 我有些发怔,一时竟未听明。 见我出神,太皇太后抿了口茶,转而问道:“永定的小字有了没有?” 我忙回道:“皇上赐名玉真。” 太皇太后默念了两遍,笑道:“虽然是极寻常的字,但咱们皇家取名字是要取个中正平和、大气端庄的意思,所以那些冷僻的不会用,这也罢了。哀家只纳闷为何皇上赐了封号‘永定’?听着倒像是藩王的名字,一点柔婉也无,可见是欢喜昏了。” 我掩口微笑,朱槿回道:“听说公主的封号是有来历的,公主出生当天正是南粤叛乱平定之日,皇上一高兴便赐了这个封号,寓意我朝昌盛,边疆永定。” “如此?”太皇太后奇道:“哀家居然不知道有这个缘故。永定有这个命数,当真是祖宗眷佑。” 嫣寻上前收取残茶,听太皇太后说起,含笑道:“只要是皇上的孩子,命数自然都是大吉大利的。” 但凡上了年纪的人,任凭年轻时如何精明聪慧,都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何况嫣寻这话说的虽平常,却搔到做祖母的痒痒上,听起来顺耳顺心,说不出的慰贴舒服。 当下太皇太后便笑骂道:“原说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也跟那些猴儿精学会咂嘴咂舌讨主子欢心了?” 嫣寻笑道:“还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宽厚,奴婢才敢多嘴多舌。换了别的主子,谁敢插嘴?是嫌嘴巴子吃不够呢。” 太皇太后笑道:“行啦,在哀家面前放肆也就算了,太后面前可要谨言慎行,她不像哀家这么老发昏。你们自己要警醒,没得给你主子找不自在。” 嫣寻忙敛容正色应了,太皇太后又坐了一阵子,逗了会玉真,也就去了。 待太皇太后銮驾远去,锦心不忿道:“娘娘刚才听见了,太后都去过乐成殿见过小皇子了,可是咱们这边连个声儿也没听见!” 我轻声叹息:“皇上曾经说过,她老人家是喜欢男孙一些的。” 嫣寻沉吟道:“其实太后喜欢小皇子也不稀奇,谁家的老人不是更喜欢男孩儿呢?奴婢只是担心,珍淑媛早先便与娘娘争锋相对,如今见了娘娘,只怕更是要横着走路了。” 我捋一捋鬓边散碎的头发,笑言道:“她便横到天上去,我不理会便是了。咱们这位虽然是女孩儿,也是堂堂正正有封号的公主,珍淑媛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挑衅。况且我满肚子的寒毒未散,正没处撒气呢,她若是来触霉头,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嫣寻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娘娘从前未免懦弱了些,即便为了公主,也要刚强起来。” 正说着话,李顺蹑手蹑脚上来回报:“昨儿个娘娘回来后,飞寰殿那边一夜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听说起早宫门刚开,飞寰殿的人便把裴夫人送回去了。” 我默默听了,斜坐着慢慢绣一件玉真所穿的抱袄,手指翻动间,手下的花朵也有了几分魏夜来的神韵。 李顺以为我没听见,唤道:“娘娘……” 我停了手里的针线,略想一想道:“裴充衣怎么说?” 李顺恭敬回道:“进宝在飞寰殿外守了一夜,没见裴充衣出来,便连晨昏定省也没去。” 嫣寻道:“昨日之事,只怕裴充衣受挫不少。” 我怃然垂首,抚摸着怀中绵软的抱袄,“饶是淡漠自私如她,也未必愿意接受亲母便是杀人主谋的事实。况且她心思细腻,难免勾起往事心生苦楚——一夜无事,她大约是不会做傻事了,静一静也是好的。叫进宝回来吧。” 李顺应一声,自退去吩咐不提。 因着宫规森严,各种零碎规矩条例不得不遵从,我又让锦心唤了初蕊出来,让她带着初蕊去掖庭将姓名来历祖籍等等一应归档,又吩咐她们去尚宫局各司量体裁衣,为初蕊分配膳食、衣服、被面、胭脂水粉等。 两人一去就是半天,回来时已接近午时。嫣寻恰好去尚服局取玉真的新衣,便由锦心初蕊伺候饮食。 御膳房呈了午膳上来,一碟麻油鸡,一盘清烧红菇,一碟烧卖,一盘煎鸽子,一海碗百宜羹,一盅四物汤,并一碗小米红枣粥。 初蕊先勺了一碗四物汤递上来,锦心掰开一个烧卖,看一眼问道:“这里面的馅儿是什么?” 领膳食回来的是绢儿,此刻忙回道:“回jiejie,御膳说是鸭子rou和薯蓣丁。” 薯蓣即是山药,除湿补脾,益肾强阴。鸭rou温补,平时吃可以除痨热骨蒸、消水肿、止热痢,凡体内热气旺盛的人食之更宜。 思忖不过在一刹间,我停了羹勺,问道:“是单给咱们的,还是别的宫里都有的?” 绢儿才十三岁,幼小单纯,此时满脸赧色道:“奴婢没留意,奴婢现在就去问!” 我唤住她,“回来!这会儿去问什么,没得让人闲话咱们小题大做。” 锦心道:“鸭rou温补,为何娘娘吃不得?” 我冷笑道:“你懂什么。鸭rou是属凉性的,常人吃起来很好,我却不能。虽然生玉真是顺产,毕竟月子还没满,此时吃鸭子rou岂不是寒上加寒?即便烧卖里鸭rou不多,我也不能不防着,没听崔太医说我体质寒凉么?一时贪嘴不防,最后肚疼难受苦的可是自己。” 锦心顿时气道:“莫非是御膳有心的?” 初蕊道:“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这碟烧卖娘娘还是不要用了。” 我颔首道:“这个自然。”推开那个缠丝青花碟,“御膳做这些小点心是不错的,一会你们几个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