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他们镇国公府接连几代,辈辈皆是为朝堂尽忠之人,谁承想到了他这儿,反倒出来这样个逆子,他不知道皇上何以为这逆子隐瞒,特意传旨为逆子正名,还说什么这是心怀救国之心,救国救国,若真是救国,又何以同谋反之人搅和? “人都不在了,你现下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你是想让他,死都死不安心,要让他知道,他的父亲只当他是不孝逆子吗?”江柳氏对他所言颇为不满,哑着嗓子同他对峙,恨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这些身外之事。 “我不说,我不说他便没有行大逆不道之事吗?他这一时糊涂不要紧,可牵连的是整个镇国公府,若今次当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镇国公府落得诛杀满门的后果,又背上谋权篡位的逆贼身份,你让我下了九泉之下,如何向祖宗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江载清仍处在气头上,抬手指着江柳氏,说出的话并不大好听。 身在朝堂,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他在官场多年,处处小心行事,却没承想,因为自己儿子的一时糊涂,差点毁了整个镇国公府。 “你如何向祖宗交代,如何像先帝交代我不知道,我只问你,等你下了九泉,如何同你的儿子说,说你恨他行了大逆不道之事,说他不配身为你的儿子吗?”说着,江柳氏又忍不住垂下泪来,抓着帕子的手不停的颤抖着。 说她女人家见识短她认了,她实在不懂,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在了,连皇上都要为她这儿子正名,怎么他这当爹就如此心狠,死抓着不放,硬要认定自己的儿子罪孽深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怪江知慎行违逆之事,另一个奋力维护江知慎,两人僵持着,谁都不肯想让。 “别吵了,别吵了。”江知宜抬高了声音阻拦,她在提起兄长离世的事情之前,原本担心的是父亲和母亲会为此难过,却不曾想过,两人会因这样的事由争吵。 她抬手抹一把眼泪,满面皆是失望,直直的盯着江载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可能保持平淡的说道:“父亲,兄长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已经化成一抔黄土的人,什么都没有了,您又何必如此,镇国公府的名声,对于您来说,就如此珍贵吗?” 珍贵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他不是去想想人因何而死,而是执着于因为兄长,差点使得镇国公府沦落危险之中,兄长他的确有错,但人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不能获得他几分谅解吗? 江载清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混浊的双目中热泪guntang,他垂下头,不由往后撤了两步,抬袖偷偷掩住自己这般模样,未出声回应。 镇国公府的名声对于他来说自然是珍贵,他心里也一直怪那逆子罪孽深重,可嘴上的话说得再难听,他心中的难过却不比她们娘俩少一分一毫。 那是他的亲儿子,他自小尽心尽力教养,将之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养成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还没来得及看其成婚生子,没来得及见其有一番作为,就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连最后一面儿都不曾见上,难道他就不难过? 江知宜瞧出他的失态来,自知刚才的话有些言重,她走上前去,拉住江载清的手,温声乞求道:“父亲,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是……只是想让您想想,兄长他走到今日,必然也是难过的很,现下他人已经不在了,就莫要责怪了,好不好?” 江柳氏也随之走过去,将手附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抽抽搭搭道:“现在家中只余下咱们三个了,还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如今还能重聚在一起,旁的事又有什么重要?” “旁的事不重要、不重要。”江载清终于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他颤颤巍巍的拉住两人,只道:“我这一辈子,该得到的什么没得到过,如今竟还被这些事情左右,当真是糊涂、糊涂……” 说着,他瘫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言语之间是藏不住的失落,他拍了拍江知宜的手背,沉声道:“我听宫中的人传信,说你兄长死的突然,当时无奈被葬于乡野,明日我就去张罗,向皇上请过命,便将他的坟迁回来才是。” 提起闻瞻,江知宜手上一顿,神情有些不自然,她渐渐止住泪,弯唇冲他笑笑,只道“一切都听父亲的”,再无别的话。 江柳氏早就想问她在宫中的事情,此时瞧见她的小动作,更是担心,急不可耐的想知道她入宫之中的种种。 江柳氏抹了把脸上的泪,朝着江载清使了使眼色,寻个由头将他支走,只道:“宫中不是来了送卿卿归家的人吗,你且出去招待招待,没得让那些人觉得咱们不敬重皇上,我同卿卿再聊些别的。” 江载清领会她话中的意思,点点头之后推门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去谈一谈那些有关江知宜在宫中的事情。 第74章 变化 将两个多嘴多舌的婢女打发了…… 屋内只余下江知宜和江柳氏两人, 江柳氏望她一眼,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欲言又止的询问:“你与皇上……他……” 江柳氏吞吞吐吐了半天, 也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原本母女之间是最能说私密之话的, 但到了这会儿,她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儿女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 即使是作为母亲, 也怕问得不对,戳中她的伤心事, 又让她难堪。 “母亲。”江知宜早已明白她将父亲支出去的目的, 出声打断她的话,唇畔勉强扬起些释然的笑意, 只道:“我同皇上已经……已经两清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面上将两清的话说得十分轻易, 但有些事情,当真可以两清, 当真可以过去吗? 江柳氏一怔,没想到江知宜会说出这个来,但她是个明眼人,品出其中的两清是什么意味, 继续问道:“皇上要替你兄长正名, 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轻叹一句,只觉他们为父为母的太不称职,平白的要自己的爱女为了他们牺牲,他们却没有定点办法, 于是继而出声劝道:“别因为旁人,委屈了你自己才是。” “母亲,别再问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从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江知宜垂下眼睑,有意躲避似的不欲再多言。 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江柳氏没法子再多问,只是将江知宜揽进怀中,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温声道:“那就让那些子糟心事都过去,往后咱们一家三口,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我看成。”江知宜往她怀中依偎,带着小女儿的娇嗔姿态,而后又道:“不过有件事儿,还得请母亲帮忙,说服父亲才是。” 说着,江知宜把自己带了侍从回来,并要将他们安置在府中的事情告知了江柳氏,江柳氏本以为是何大事,听完她这话,压根不曾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立即答应会替她同江载清说,用不着她担忧。 解决了这桩心事,有关兄长的离世也已摊开说过,江知宜才算安下心来,至于她在宫中的种种,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她既不想让母亲因此伤怀,更是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那些事情并非她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理清楚的。 她不愿说,江柳氏也不再相问,甚至打算得了空便叮嘱府中上下,任何人都不可提起此事,只当这是一场已经过去的闹剧。 江柳氏心中想得圆满,但镇国公府上下这样多的人,谁都没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她越是担心,这样关不住话匣子的事发生的越快。 两人在房内说完贴心话,便往中厅去招待宫中来的人,却在不经意间,正撞见有婢女正在嚼舌根。 她们与多嘴之人只隔了一道连接月门的墙,只需稍稍停步,就能将墙后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诶,你说,小姐为什么突然从宫中回来啊。”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 随后便有人紧跟着附和,“还能因为什么,要我说啊,指定是皇上已经厌倦了,又觉得留她在宫中事多,这才将她打发了。” “怎么可能?咱们小姐那容貌姿色,还能让人厌倦不成?”先头说话的人不信那话,急忙出言辩驳。 她的同伴似是早料到她会说这个,“啧啧”两声之后,继续刻薄道:“怎么不会?那后宫是什么地方?佳丽三千,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皇上岂会只喜欢一个,况且小姐那样的病怏怏的身子,咱们都是清楚的,留在宫中岂不晦气?” 说着,那婢女似乎还甚是为江知宜担忧,叹声道:“小姐也是不容易,她这回回来,以后就只能是守在镇国公府了,毕竟皇上要过的人,谁敢碰?” 两人你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谈论着,江知宜皱了皱眉,正想着应当如何解决,就见江柳氏脸色铁青,双手止不住的发抖,对着那道墙抬声呵斥:“是哪个嘴碎的糊涂东西在这儿嚼舌,给我滚出来。” 听见这突然响起的训斥声,两个婢女下意识的想要逃,但声音就在耳边,她们自知躲不掉,战战兢兢的从墙后出来,偷偷望两人一眼,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叫了声“夫人、小姐”。 江柳氏轻嗤一声,也不说话,转头示意随侍的婢女,“去,给我瞧瞧,这两个糊涂东西的嘴,是不是合不上。” 掌家几十年,又是出身于名门贵族,江柳氏一向冷静自持,鲜少出现如此生气的时候,更别说如此直接命人打婢女的事情,她整张脸都是愤怒的神情,原本沉静的双目扬起惊涛骇浪。 侍女闻言一愣,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便抓住那嘴碎的婢女,作势要撕烂她的嘴。 两个婢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抬眼偷偷瞄着江柳氏的脸色,立即吓得落下泪来,她们以膝蹭地,挪到江柳氏跟前,抓着她的裙角,连连求饶道:“夫人,奴婢们一时失言,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是奴婢们的过错,求夫人念在奴婢们糊涂愚笨的份上,饶奴婢们这一回。” “今日饶了你们,不就是告诉全府上下的人,人人都可以多嘴多舌?”江柳氏不理会两人泣涕涟涟的模样,冲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掌嘴。 “且先慢着。”江知宜上前一步,拦住那侍女的动作。 两婢女自以为小姐心软,面上露出些侥幸来,转而向江知宜跪求绕过她们一次。 江知宜任由两人抓住她的裙角,面上并无太多神情,好像并未为此事生气,她低头望着两人,不急不躁的说道:“我知道,你们适才说的话,可能会是许多人的想法,外头必然也有很多人会这样说,我堵不住悠悠众口,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了,可是你们两个是我们府中的人,在府中服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道连什么叫为主子尽忠都不明白?旁人嚼舌根是旁人的事儿,你们作为自家人也要像模像样的评头论足,是怎么个道理?” 扯到忠不忠心的事情,一向是当下人的,最为担心的事情,两个婢女脸色微变,连哭声都止住,慌忙解释道:“奴婢们糊涂,自知失言,但对于镇国公府却是有实实在在的忠心,望小姐明白。” “忠心?我倒没有看出你们的真心来。”江知宜后撤两步,与两人拉开些距离,果断道:“我不让人打你们,是因为从今日起,你们便不是我镇国公府的人,我自然对你动不得手。” 她转头望向拉扯住两人的侍女,示意她们松开,又嘱咐道:“领两人去结了月钱,便将人打发了便是,镇国公府用不上这样多嘴多舌的人。” 她话中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使得两个婢女张惶失措,面容霎时染上了灰败之色,对于她们来说,将她们赶出去,远比打她们一顿更加严重。 她们对着江知宜连连磕头,边抬手主动抽着自己的嘴,边声泪俱下的求饶:“小姐,奴婢们知错了,别打发我们离开,若是离了镇国公府,奴婢们可真寻不到去处了。” “寻不寻得到去处,同我可就没有关系了。”江知宜竖起眉,再不肯与她们攀扯,拉着江柳氏抬步离开。 走在半路上,江柳氏还颇为诧异的打量着她,眼底带着淡淡笑意,感慨道:“我的卿卿,同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脾气比以前大了?”江知宜出言反问。 其实她适才可以控制自己,不对那两个婢女动怒,但是偏偏那人说出的话,句句难听,不让人痛快。 “倒不是脾气大了,就是……”江柳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只道:“这样甚好,甚好。” 纵使是发脾气、使性子,也比从前似的好,因为身子不好,样样皆听他们的,像个没有人气儿的木偶人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 次日,江载清自朝堂归来之后煞是惊喜,说是已向皇上禀告过为江知慎迁坟一事,皇上应允之后,还特许由宫中之人cao办此事。 宫人们相较与他们来说,办事更为妥帖周到,且此事由宫人cao持,也能平一平有关江知慎造反的风言风语。 江知宜着实没想到皇上如此周到,她稍有愣怔,只是听着父亲的打算,并未插嘴多言。 江载清瞧着她的神情,只当是因为自己提起皇上的恩典,她心中不喜,忙小心翼翼的劝慰:“卿卿,父亲一时高兴,方口无遮拦了些,若是你听着不高兴,父亲下回便不会说了。” 关于她在宫中的事情,现在在府中成了忌讳,谁也不会平白提起,生怕让她觉得面上难堪,也让她难受。 “父亲怎么说这样的话?”江知宜故作愕然,颇为大方的弯唇笑笑,由衷道:“看兄长得这样的待遇,我自然高兴的,哪会心里不舒爽。” “你没有不高兴就好。”江载清随声应和,而后又道:“不过是宫中人cao办,不会见到皇上,若你连宫中之人也不想看见,待我们到了你兄长的坟地处,你烧香拜过,父亲便着人将人提前送回来。左右你身子不好,在外头呆久了,怕是要难受。” 祖坟处阴气重,他原本也没打算让她前去,只是带她在知慎的坟前拜过,便算完了,不再让她随着迁坟。 “是,女儿明白。”江知宜原本并不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但听他如此用心,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是好声答应,并未反驳。 第75章 见面 最让人不痛快的是她不在左右…… 给江知慎迁坟的日子, 是特意千挑万选出来的吉日,迁坟不能过午,江知宜一行人早早出了门, 想着尽快将此事办妥, 省得过时不吉利, 再徒增烦忧。 江载清和江柳氏没到地方时,就开始默默落泪,眼见着这两日好不容易多出的笑脸, 再次消失在面上, 只余下悲不自胜的痛苦来。 两人都已经这样,江知宜没敢再哭, 一路温声相劝, 好不容易让他们稍稍止住,但到了地方, 看见江知慎坟地处的荒芜悲凉,两人又是忍不住的掩面而泣。 因为有外人在, 江载清还算克制,未曾将失态模样显露在众人面前, 而江柳氏刚靠近新坟,霎时双膝一弯,扑倒在那坟上,开始号啕大哭, 泣不成声的喊着“我的儿”, 早没了高门夫人的贵重。 她哭得声嘶力竭,双手扒着坟头,身上的衣裳早已沾的到处皆是泥土,眼眶中的泪珠如水流般汩汩而下, 一直没个停歇,再加上她的声声泣泪,险些要背过气儿去。 众人看着心中不落忍,忙上前要去拦她,却被江知宜止住,并说道:“让母亲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吧,要不总压在心中,更是过不去。” 现下人都不在了,母亲还能为兄长做什么呢,不过是放声大哭一场罢了。 说着,她背过面儿去,不忍再看,但心中积压的悲痛压根不比江柳氏少,她紧紧咬住下唇,贝齿在唇上弄出一道白印儿来,好像只要这般,就能压一压席卷周身的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江柳氏方缓过劲儿来,江知宜忙上前去搀扶她,全程伴在她左右,唯恐她一时伤心过度有个好歹来。 正式迁坟之前,众人先在坟前烧香拜过,在准备将坟挖开之时,江知宜怕江柳氏瞧见兄长只有一张席被的凄凉模样,又得是好一阵哭泣,忙提前将她支走。 只等到众人准备好一切,准备前往祖坟处时,江知宜方让她随江载清同去,而她则像来之前说好的那样与他们分为两路,自己先行归家。 马车奔腾而过,在四下旷野掀起层层尘土,在松软的地面上,只留下一道道车辙引记。 车内只有江知宜和采黛两人,江知宜这才敢褪掉故作的平静,攥着手帕拭起泪来,她抽抽搭搭、泪眼朦胧,将摧心剖肝的悲痛全显在面上。 “小姐,别哭了。”采黛明白她因何而哭,随着她落下泪来,又温声相劝:“若是少爷在,必然也不想瞧见您这么难过。” 江知宜听不进她的话,双目中的泪水依旧不停的往外涌,好像要将满腔的痛苦都就此发泄出来。 梨花带雨的姿态还未止住,马车却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下,弄得她措手不及,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去,她紧紧抓住身下的座位,止住抽泣声,待马车彻底稳下来,才出声询问道:“突然停了车,可是有何事?” “小姐,前头有人拦着,小的避让避让,一时停得急了些,您没事儿吧?”前头的马夫低声询问。 “无事,前头是什么人?”江知宜边问,边掀起帷裳往外观望,这才发现车前站着的不是旁人,而是闻瞻。 他面对她站立着,身姿挺得笔直,如魏巍高山,秘色的大氅在这荒芜的四野中显得有些突兀,但并不影响他周身的矜持贵重,他的目光正直直的落在露出半张脸的江知宜身上,有些灼热的意味,让人不容忽视。 “皇上?”江知宜万分不解,不知他怎么在此处,忙掀起车帘就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