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采黛,你先起来。”愉太妃端坐在玫瑰椅上,伸手去扶她,但这姑娘的膝盖,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无论怎么扯,也扯不起来。 卿卿是她的亲侄女,她何尝不想把人救出来,但她若是有本事,也不会有今日暴露之事,什么都没做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不起,奴婢求娘娘想想法子,小姐她真的不能留在这儿了,再留在这儿,会被皇上折磨死。”采黛一边摇头,一边去抹脸上的泪水。 原本就红肿的脸,经眼泪一激,如钝刀划破肌肤般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依旧用力抹着,让自己不至狼狈的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愉太妃比她更想救小姐,也知道这并非易事,但她今日见过小姐那张绝望的脸,只觉得无论多么困难,也得尽力一试。 她真怕再拖下去,小姐以后会像今日似的,永远成为被人捏在手中的木偶,连挣扎都忘了。 “不是我不想救,而是实在无能为力,你……”愉太妃明白她的心情,不欲将话说重,略顿了顿,才道:“你容我再想想。” 采黛仰面看她,强迫自己压住哽咽,不敢出声扰她,只盼着她真能想出好法子。 良久之后,愉太妃猛然抬头,紧紧蹙着的秋眉稍稍舒展了些,隐隐有喜悦之色,又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记得,过几日就是宗庙之祭,皇上届时会出宫两日。” 第20章 反常 双手落在他颈上 自那日之后,江知宜再次大病一场,久积的压抑和煎熬在此时爆发,如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猛然而至,让她接连卧床四五日,仍未见好转。 送药宫女已经换了人,是她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这会儿正跪在榻前,一勺一勺的往她嘴里喂药,她咳嗽不止,每喝一口都要歇息片刻,以致小小的一碗汤药,直到快凉了才算是喂完。 喝完汤药还不算完,还需要就着热水饮下些集灵膏,她自幼进药无数,对多喝些东西并无什么可抗拒之感,痛痛快快的仰头喝尽,复又倚回床榻上。 那宫女全程不曾与她对视,倒是不停的往外殿张望,似是在畏惧什么,待喂完药之后,急匆匆行礼退了出去。 江知宜并不在意,怏怏的举起帕子拭了拭嘴,偏头朝着外殿瞥了一眼,瞧见闻瞻坐在榆木黑漆描金案前,手中拿着奏折,低头正看得认真,他这副姿态是少见的平和。 案上的鎏金烛台散下微弱的光,将他垂头的影子投在窗前的油纸上,又被窗柩分割成方方正正的几块,就着“沙沙”作响的廊下风,显得有些不真实。 自几日之前,他好像就把这儿当成了他的正和殿,时常将奏折和政事挪到此处,就坐在外殿的案前一一处理,除非必要,基本不曾再回去过,江知宜开始还以为他又有了折磨她的新主意,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不知是顾及到她的病重,还是近来有什么烦忧之事,他并未像之前一样,端着冷漠狠绝的面容,处处咄咄逼人,出口便是折辱讥讽,而是一反常态,露出了难得的温和。 他白日忙碌自己的政事,晚上就默默躺到她身侧,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更不曾再碰过她,若不是这殿内殿外依旧在盯着她的人,她差点认为他已经心生厌烦,自己或将重获自由,然而一切都不过是妄想! 有关闻瞻的一切,只要不影响到她的,江知宜都不大感兴趣,况且他现在的作为无疑是对她有益的,于是她潦草的瞧过一眼之后,便拉上帘帐,轻轻合上眼,准备小憩一番。 可还没等她沉下心,便听闻瞻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多少有些突兀,“汤药还是趁热喝为好。” 江知宜眼都不曾睁开,只是顺从的应了声“是”,再不多言。 殿内又恢复寂静,适才的声音仿佛只是一阵略过的风,吹过即散。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已经沉沉睡去,外殿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她恍恍惚惚之间,感受到身旁多了一阵冷意,她知道是闻瞻,遂屈膝往床榻里面躲了躲,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但身旁人却伸手拦住她,十分自然的将她纳入怀中。 “朕后日要出宫到宗庙祭祀。”闻瞻紧紧贴着江知宜的后背,一手伸到她脖颈下,另一手抚在她腰肢上,声音里带着些低沉的哑,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是,我不会出玉鸾宫。”江知宜适时的做出承诺,截住了他后半句话。 闻瞻含糊不清的轻“嗯”一声,握了握她的手,又缓缓放开,好像在褒奖她的听话。 虽然只是轻轻一握,但江知宜还是感受到他掌心的guntang,与身后的温度一样,正透过薄衫源源不断的传来,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热,她有意躲开一些,但他的手死死的扣在她腰上,不留一点儿余地。 “别动。”他继续往前凑了凑,将下颌贴近她的头顶,突然话锋一转,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吹叶吗?” “什么?”江知宜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有些茫然的偏头又问了一遍。 “吹叶……”闻瞻好像有些欢悦,侧身平躺在榻上,将手从她颈下抽出来,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并凑到唇边,好似捏着什么东西似的虚张着,双唇微合,做出吹东西的动作,而后又道:“就是把槐树叶子放到唇间,只要轻轻吹一下,就能发出声音。” 烛光本就暗淡,透过层层帘帐,已经趋近于无光,且江知宜背对着他,瞧不见他的动作,只能听出他声音里掺杂的情绪,在昏暗而安静的夜里,格外的清晰。 江知宜目光一滞,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知道,幼时在府外见过旁的孩子玩这个。” “旁的孩子?是谁?”他的手依旧停在唇间,略侧目看了看她的头顶,适才有些雀跃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如潭的沉静,但再往深处看,这泓潭水深处,是止不住的暗潮涌动。 “很多,过得太久,已经记不大清了。”江知宜回忆起幼时种种,心中还有些难言的苦闷。 她的身子自小便不好,基本不怎么出门,也不曾跟同龄人玩过,她的目光只能在镇国公府邸四角的天儿内打转,认识的人也只有父母兄长和家中奴仆,对其余事物知之甚少。 而之所以知道吹叶,是父亲有次带她去府外寺庙小住,那寺外人家颇多,总有一群聚在一起玩吹叶的孩子,她一开始还好奇他们为何都衔着片叶子,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玩乐的方式。 她当时第一次见那么多同龄人,也曾想过与他们亲近,可是那群孩子瞧见她三步一喘、十步一咳的样子,纷纷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自己,这与她在府中的待遇大相径庭,让她觉得甚是愤怒,为着这些幼年不值当的提起的自尊,还做模做样的办过些糊涂事儿。 “记不大清了?”闻瞻一时木讷,随后眉目肃然,言语中隐有寒意,“也不记得那个被你着人押着……”他欲言又止,突然就没了声音。 “什么押着?”江知宜不明所以,抬高了声音询问,但身后人却没有应她。 “皇上?”她又叫了一遍,身后人依旧缄默无言,只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她以为他突然睡着,不敢再惊扰,怀着满腹的疑问再次睡去。 这一觉睡得时间颇长,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一切都与她平时醒来的场景一样,除了身旁依旧在紧紧抱着她的人。 “皇上,您该起了。”江知宜推开他的手,闻瞻这回没像昨夜似的拦住她,但他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仍旧一动不动的躺着。 江知宜起了身,突然发现自己的后背皆已被汗水沾湿,一出锦被便是潮湿的寒气,又夹杂难受的黏腻感,她身寒极少发汗,知道这必然是闻瞻出了汗沾到她身上的,不由皱眉扯了扯中衣,又俯身去推他的肩。 手沾上他的中衣,这才发现他的衣裳更是湿的彻底,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水沁沁的中衣下是难掩的灼热,一如昨夜,可床上人没有丝毫感觉。 直到此刻,江知宜方觉出些不对来,她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触手guntang,好像是生了热病,怪不得今晨没有起来,又出了满身的冷汗。 圣体违和并非小事,江知宜忙披了衣裳,掀起帘帐就要替他着李施去叫太医,但话到嘴边,她又停住了。 她转头看了看床榻上已经病糊涂的人,面色因为发热而微红,长眉紧蹙,似是受了巨大的折磨,整个人因为疾病多了些易碎的脆弱感,早没了平日里的威严。 几乎是一瞬间,江知宜心中猛的想起两人初见的那夜,心中陡然生出个大胆的冲动来。 她将微颤的双手从帘帐上放下,移到他肩上,再次推了推,在并未得到回应时,那双芊芊素手一寸寸的,从他肩上缓缓落到他脖颈间,双手合作,攥住了他的长颈。 她的手指微凉,在碰到闻瞻的肌肤时,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但江知宜手上动作没停,继续收拢着。 只要狠狠用力,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折磨都会烟消云散,她的心中不断叫嚣着。 随心而动的那双手颤抖的愈发厉害,使得整个手背的筋骨都显现出来。 江知宜亲眼看着,闻瞻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额前的长发被汗水润湿,整张脸都因为她的动作染上了红色,而脖子上被她弄成的、已经结上痂的伤口,隐隐有崩裂之势,已经渗出了些血色。 她的手又猛地松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下了床榻。 第21章 发觉 朕若死了,你是不是欣喜若狂…… 江知宜的脚步踉跄,连头都不敢回,直到越过屏风,才敢稍稍放松。 她用手抚住胸口,垂眸大口喘息着,双唇不停的发抖,泪水自眼眶中涌出,止也止不住,她慌忙用帕子去拭,待手指触到那guntang时,不由想起闻瞻脖颈间的温度,也是这般灼热。 江知宜心中一沉,目光不断涣散,险些要栽倒在地上,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只觉失魂丧胆,这双柔弱无骨的尖尖十指,从前用来端药碗、绣花样,唯独没用来过取人性命。 床上人不知何时醒来的,此时双目微睁,正透过因拉扯而被扬起的纱幔,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屏风后,只在刺绣细纱上留下一抹影影绰绰,复又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方平静下来,她拢了拢衣衫,缓步上前拉开殿门,朝着躲避到一边的李施招手,佯装慌乱道:“李公公,皇上好像发了热,你快去请太医来。” 李施应声略微迟疑,立即抬步往外跑,待跑了两步又回过身来,一脚踹在还站在原地的小太监腿上,高声斥道:“没眼力见儿的狗崽子,还不快去叫太医。” 支使完那小太监,李施又不停脚的往殿内去,皇上极少生病,这回突然生了热症,还不知究竟如何,总得有人贴身伺候。 而皇上的脾性古怪、禁忌颇多,旁的奴才毛毛躁躁,一不小心便又惹出事端来,让人不敢放心,还有由他亲自照看的好。 况且皇上的一切都与他们有关,主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们当奴才的,哪还有命活? 榻上的闻瞻依旧在昏睡,江知宜隔着很远匆匆瞥过一眼,没有再靠近,只是客气的嘱咐过李施好好照看之后,便以自己不宜在太医面前露面为由,转头去了偏殿。 皇帝龙体有恙,叫来的太医阵仗颇大,算上提着药箱的小厮,满满当当的要塞住半个内殿。 人多事儿也多,轮了几个位高的太医把完脉,他们对如何医治又各执一词,既要顾虑药效,又要考虑尽量少伤身,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了许久,才拟出个最为妥帖的方子。 闻瞻是在太医们走后不久醒的,他身上的余热还未消,整个人都带着病中的懒怠,苍白的脸、微微发红的眼眶,显出几分平素没有的羸弱来。 李施从殿外端药进来,瞧见他起了身,大惊小怪的“哎呦”了一声,将汤药放在桌上之后,忙过去将软枕垫在他背下,嘴上絮絮不止。 “我的主子,您昨夜里发热,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这迷迷糊糊的烧了一夜,身子怎么受得了,您说您要是有个好歹,不是逼奴才以死谢罪吗?” 刚才太医瞧过,说皇上这热症怕是昨夜里就起了,他也不知道皇上是没发现,还是不肯说,就任由身子这样烧了一夜,直烧得人都昏睡了过去。 若不是江家小姐早起觉出不对来,着他去叫了太医,再任由皇上这样烧下去,他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抵不上。 说来此事也怪他,皇上自入宫以来,每逢宗庙之祭,多少都有些萎靡不振,虽不至于染疾,但总归是身子不太爽朗,皇上近来常呆在玉鸾宫,他不怎么敢贴身侍候,便把这茬给忘了。 闻瞻被他尖细的声音吵得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头,半眯着眸往屏风处张望一眼,方道:“江家小姐呢?” 他烧了一夜,这会儿虽然醒来,但到底还是虚弱,言语里明显的中气不足,还带着些粗糙的喑哑。 “怕被太医们瞧见,这会儿正在偏殿呢。”李施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上前半步,弓腰就要去给他喂药。 闻瞻皱眉止住他的动作,朝着偏殿的方向扬扬下巴,只道:“去叫她过来。” “要不等您喝完药……”李施端着药碗迟疑不决,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又急着给他喂药,一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让她来喂。”闻瞻惜字如金,撂下这句话后,再次用寒意装点眉眼,掩住病中的虚弱,恢复了不可亲近的模样。 但病症不饶人,管你是天子还是奴才,他虽装得并无大碍,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此刻他身上像是有一把猛火,正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不得轻松。 要谁喂药自然是皇上说了算,若是不让他称心,恐怕那药得被掀到自己脸上。 李施不敢多留,匆匆穿过长廊,轻叩偏殿的殿门,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殷勤:“江姑娘,皇上请您过去呢。”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江知宜提裙缓缓而出,抬眸望了他一眼,温声询问:“皇上醒了?身子可有大碍?” 她迎着日光而立,眉间春水盈盈,随着一颦一蹙掀起波澜,排扇般的羽睫在眼睑落下阴影,玉减香销的身量,纤细的如同一缕随时会离去的轻烟,将将撑住那件月白蝶纹的细丝褶缎裙,就着身后朱红绿瓦的庄严,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李施这才注意到她面上犹有泪痕,以为她是被皇上突然昏睡吓着了,忙出言宽慰:“江姑娘不必担忧,咱们皇上身子底儿厚,且有福泽庇佑,今日不过是着了凉,不碍事的。” “公公所言极是。”江知宜勉强扯出个笑脸,唇畔微微莞尔,那汪春水随之荡漾。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李施在正殿门前停下脚步,朝着她拱手行礼,斟酌着语气:“江姑娘,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公公但说无妨。”江知宜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微垂的目光中藏着些不耐。 对于她来说,李施说的话,她愿不愿意听、听不听进心里是两码事儿,与皇上同处一线的人,在她这儿,已经失了真诚以对的机会。 李施笑着,眉眼都挤到一起,与满脸的沟壑纵横极为相衬,他面容上流露出讨好之色,说的极为诚恳,像是掏心窝子的为她着想,乍一听还能品出几分真心来。 “江姑娘,奴才知道您过的委屈,但您也得想想,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您也得另寻出路不是?咱们皇上的确是难相与了些,但他到底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谁也违逆不得,您还是得稍稍收着些性子,才有安稳日子过啊,你们镇国公府来日兴许还能依仗依仗姑娘呢,您说是不是?” 近日种种,他都看在眼中,知道江家小姐并非逆来顺受之人,但身处他人掌控之下,要反抗谈何容易?不过是自讨苦头罢了。 皇上并非丝毫不解风情之人,且后宫并无她人,若是她肯低头服软,赢些怜爱珍惜,足够她在这儿立足,说不定这地位还能更上一层楼。 江知宜不动声色的睨了睨他,面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好像还想给彼此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