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 第178节
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难闻。 一门之隔,有中文交谈声,令人恍如置身国内。 醒过来的第一秒,是欣喜的,一股不讲道理的乐观——斐然哥哥已经被救起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通知她了! essie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被商明宝醒来后那一瞬间的光彩惊到,削着果皮的刀停了下来。 “小宝姐?”essie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小心,像对待一个幻彩的气泡。 商明宝两手撑着床:“斐——” 她只说了一个字。在看清essie惶恐的目光后,一切的兴高采烈和侥幸幻想都碎成了齑粉。 essie不忍告诉她,已经出了官方公告。正常来说这属于公民隐私,只由大使馆通知到家属即可。但过去几天,向斐然连番几次上热搜,无数人在关注他的安危,在征询家属同意后,只能如实作了通报,使用的字眼是“失踪”。 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样的地质灾害中的“失踪”,只是遇难的委婉措辞,不是指他还有生还可能,而是指尸骨无存。 联合国人与生物圈官微、腕表品牌和节目组相继发了悼文。那张曾经在一夜间让无数人念念不忘的脸,成了黑白影像。 节目组将未曾公布的后台花絮剪辑出了专属他的一条,没什么好看的,真是当哑巴,除了练鼓就是打盹,要不然就是抱臂搭腿靠在角落里静静看主唱当猴,喝水也避着镜头。人们只看出来他很珍惜自己的镲片,取拿轻巧,每日练完后会用专门的湿布擦拭。 腕表品牌将与他合作的几场论坛也公开了,会场灯光比综艺里的干净明亮,他穿衬衣和休闲西裤,举手投足和语句一样简练,下颌线锋利的脸上比玩架子鼓时多了一丝儒雅,是站上讲台后自觉带上的。和尚说得没错,他总是自觉承担一份责任。 商明宝没有看手机,平躺在床上的身体沉甸甸,不再抬得起一丝力气。 夜晚忽醒,问轮班照顾她的苏菲:“苏菲,门口是不是有人叫我?” 早过了探视时间,万籁俱寂,但苏菲还是依言打开门,帮她在走廊上望一望:“没有。” “不是斐然哥哥吗?” 苏菲摘下老花镜,抹一抹眼泪。月光下,商明宝偏枕着脸,平和闭着的双眼里,眼泪滑过鼻梁、滑入鬓角。 一晚上如此十几次,苏菲有呼必应,总起身去望一望。 她也想替她家小姐看到来人。 商明宝无法进食,进食令她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悲伤和痛苦,只能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身体运转。那七天搜救掏空了她,透支了她,她被商家用医疗专机带回了香港。 在医院里住着时,有一对情侣来探望她。男的坐在轮椅上,腿打石膏,他的女朋友帮他推着轮椅。 商明宝辨了一辨,对方说:“谢谢你救了我。” 哦。 是那个奄奄一息中对她说“我不爱你”的徒步旅行者。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出事时,她在帐篷外面,那里空旷,我想她一定没问题,她平时腿脚就比我厉害。”男人说,“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以为是她。你后来讲了那么多,请见谅,我一直试图发出声音打断你,让你不要浪费时间,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商明宝倚坐在床头,空荡荡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活着就好。” “是你对你爱人的爱救了我,如果不是你一直说那些话,让我思考,我的求生意志早就消失了。因为……我们本来打算走完这一遭就好聚好散的。” 他和他女朋友的手上都带着戒圈,明亮的金属光泽,似是新的。 商明宝微弱牵动唇角。 “你的那位……?”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叫向斐然。” 男人和他未婚妻都怔了一怔。劫后余生后,他是觉得热搜上的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乎是弥留之际听到过的人。 洁白的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在苏菲送两人出去前,商明宝忽然叫住他们:“不是因为救你耽误的时间。好好活,好好爱吧。” 她心里分明有怨,有讽刺,有数不清的凭什么想质问天地,可是他也分明无辜。 是他的造化罢。 商明宝望着窗外。香港绿化极好,隔着浓密的绿化带望出去的,是深蓝色海湾。 斐然哥哥,有人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救了一个鲜活的人。 我是不是要渐渐地练习没有你的日子了。 很奇怪,在从香港过关去给你过三十岁生日的直升机上,我回着wendy的信息,筹划着第五大道的旗舰店,心里忽然想,好像可以想象得出没有你的日子了。有事业要忙,有朋友要聚,除了少了一个你,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过去两年我早已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把你放得离我的生活很远,以为自己习惯得很好,以为没有你不过如此。 是不是那个念头离天太近,让上天听到了,所以才让我失去了你? 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富人站在金山银山上,吃着一份蔬菜沙拉,说自己可以想象到没有钱的日子了,以为自己能过。 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你对我的意义,不懂生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真正的没有你。 如果可以回去,她真想回到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个夜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大声否认那个念头,那么上天是否就会收回成命。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总觉得你晚上来看我了。我听到你叫我babe,叫我宝贝,声音一点也没变。 可是我不能总是让苏菲起身。你不肯见她,是吗?你想见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才看不见你。 等我可以落地了,我会跟着你的声音。 那日她终于有力气自己站稳,在洗手间里,她扶着洗手台,梳着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脑中忽而闪过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没有十年,只有十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瞳孔里似乎看到了两道身影的远去,他们结伴而行,冲她挥手,夕阳下影子很长。 那是十九岁的商明宝和二十四岁的向斐然。 · “嘀——嘀——嘀——” 蓝比尼一所临时性的收容医院里,医生通过尼泊尔警方联系到中国大使馆。消息在第一时间抵达到了直系亲属向微山的手机上。 已经放弃搜救回国的向微山,于第一时间乘公务机抵达,身边跟着不顾一切过来的方随宁。向丘成私底下叮嘱她看好这个舅舅,尤其不能让他牵扯到目前被瞒得死死的向联乔。 因为得到了特殊交代,已经昏迷十数天的男人,被从收容帐篷里转移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方随宁进门后的第一眼就贴着门软倒到了地上。 是他。 面容苍白宁静,插着呼吸管,输着不同的药液。 医生和警方在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介绍情况,他被河流冲到了靠近蓝比尼的地区,岸边丰茂的水草和灌木缠住了他。一切搜救队都已撤离,三日前,他被到河岸边放金盏花贡船的僧侣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距离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没有猛兽伤他,没有毒蛇咬他,没有鳄鱼袭他,没有进食,只有偶尔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濡湿他的嘴唇。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供以辨认身份的证件,看不出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或者干脆是别的国籍的混血。尼泊尔是背包客天堂,靠发达的旅游业支撑国民经济,外籍游客数不胜数,而当地政府效率极低,办公系统混乱,直到昨天,中国大使馆才收到了他们的通报,通过比对后第一时间证实了他的身份。 医生怕英文表达不准确,口述尼泊尔语,由大使馆的翻译同步给向微山。 听他说完之后,翻译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艰难地转述出口:“他说,他的脑袋和颈椎受过重击,但以他们的仪器水平没办法做全面的检测。” “他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几乎捕捉不到稳定的脉跳。” “他说,”翻译顿了一顿,“建议放弃治疗。” 医生还在非常认真地说着些什么,但没有用尼泊尔语了,而是用英语:“也许他只是想跟你们最后再见一面,所以才坚持到了现在。他现在无疑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嘀——嘀——嘀——” 连接他身体的仪器发出平稳的鸣叫。 警方和大使馆的人先出去了,医生随后。最终,病房里只剩下方随宁和向微山。 向微山目光陌生地看着这陈旧病床上的长子。 他逐渐地感到自己老了,盛气不负当年,私底下一篇篇认真读着他和他实验室出的论文,正如他青少年时代追逐他实验室的最新成果一样。 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拿到杰青基金,向微山自认胜过自己当年。他有天赋和抱负,只不过他的时代比向斐然的早到了二十年而已。 但现在,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健康不明,智力不明。 天才只有死亡,没有陨落。 方随宁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向微山那双眼里的断念。 她虽然讨厌他、不屑他,可她也畏惧他。他是她见过最冷血无情、最自负自大的人,强悍的精神力令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凌驾了多少人、□□了多少人。 “舅舅?”方随宁掐紧了手心,目光因为看清了他而感到恐惧:“你想干什么?”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见老了的面容上那丝严酷真如酷寒:“你觉得,他会想要这副身体吗?” “这副身体怎么了?”方随宁不可思议,“手也好好的,脚也好好的!” “医生的意思,他醒来的机会很渺茫,最大的可能是就这样躺一辈子,就算醒来,也许他的智力也受损了,可能变成傻子,一个认知能力低下的人。” “哪又怎么样?!”方随宁扶紧了床尾的栏杆,虽然腿肚子发软,但还是尽可能阻到了向微山的眼前。 向微山遗憾地看着她:“随宁,你没当过天才,你不懂。” “我没当过天才但我当过人!我当过他meimei!”方随宁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是斐然哥哥!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天才什么pi,是我的表哥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在野外,怎么可以死在医院,死在亲人的决定里?!” “斐然哥哥能听到的,他肯定有意识,他只是现在动不了而已,你让他听到了心里怎么想?他会失望的,这才是真的杀了他!” 「随宁,我不会失望。」 呼吸机带动的一呼一吸是如此虚弱但平稳。 「他是向微山,我不会为他的任何决定失望。」 向微山的目光从向斐然脸上转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这里,她泪流满面,恐惧、软弱和勇敢同时充满了她的双眼。 方随宁以为说动他了,从床尾跌了两步,跌到了向斐然的床头,两手紧紧抓着护栏:“你再看看他!舅舅!再看他一眼……他很好,医生说他很痛,可是他忍着痛支撑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亲人来选择放弃的!” 方随宁一叠声地说,眼泪顾不上擦,泪眼朦胧间,似乎看到向斐然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动了一动。 “斐然哥哥的手动了!”方随宁瞪着眼睛,欣喜哆嗦大声地喊:“医生!doctor!舅舅,你看啊,我没骗你!” “动是正常的神经反应。”向微山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能牵动面部神经,向斐然真想勾起唇角给他一撇讽笑。 可是他不能,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无力再抬动第二次。 “拔管吧,不要让他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向微山咬了咬牙。 “不要!”方随宁失声,不顾一切地跪到地上,“求你!舅舅!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尼泊尔的医生怎么比得上中国?!你是科学家,你有最好的医疗团队,我求求你,至少给他一个回国的机会!”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眼泪砸进地板里。 向微山,是向斐然的唯一直系亲属,唯一有资格在手术或拔管决定上签字的人。 这道声音如此遥远而不真切,浮动在晒在那双单薄眼皮的日光之上。 这一辈子没有求过父亲分毫的人,在心底说出了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