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 第117节
他脸上神情的波动很小,穿好篮球鞋后,才将垂在顶灯影下的脸抬起,点点头,说:“我送你下楼。” 商明宝好不容易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听到她都这么否认、贬低他们之间了,为什么都不发脾气?不说一些恶狠狠的话来回击她? 但她什么都没问,也不再看他一眼,将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向斐然还是如约到了楼下,陪她一同等到司机,目送她上车。 氛围微妙,司机怎么看不穿?驶出街区,他从后视镜里抬头看向他家小姐。 最知道大声哭的人,这次却坐在窗边一声不吭,也没有呜咽,只有眼泪一行一行不停地往下滴。 向斐然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一连抽了两根后,才返回公寓。从波士顿回来后,便一直住在这里,随着物件的出清和寄走,这屋子逐渐空旷到了原本的模样。他依然按习惯打包好了所有的垃圾,带到楼下丢掉。如第一年圣诞节在这里度过的三天后那样,他松开垃圾桶的上盖,沉默地站了数秒。 离去前,他将自己的那一把钥匙也放在了玄关,和商明宝的那把挨在一起,叮当落在陶瓷托盘里。 往后再无声音。 至下午一点,雾散,终于开始排队登机。 二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不会再有人放着头等舱不坐,趁他睡着时偷偷换座位到他旁边。他这几年坐飞机快坐吐,但并没有哪一趟觉得难捱。博后的日子不好过,事情堆积如山,他甚至锻炼出了一边排队登机一边抱着电脑debug的技能,分秒必争。上机后,写论文看文献是家常便饭,因为知道下机后就能看到她,他甘之如饴,坚定认为自己是全飞机命最好的一个。 但是今天,向斐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坐在过道的位置,空姐第一次发餐时,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俯下身来细语问他是否身上有什么不适。 是的,他这么沉默,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从冷白中泛出病态的青,眉又蹙得这么紧,被舷窗外的明亮云光一照,透明得像会消失。 向斐然说没有,但似乎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忧虑。从这之后直到落地,服务这段客舱的空乘们一直都始终留意着他。 经停香港时,向斐然告知了向联乔正确的落地时间。在这座以她为意义的城市,国际机场,人头攒动,电子公告牌和广告牌环绕着他,他闭了闭眼,去洗手间洗手,平静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 随着肠胃蠕动一同吐来的,还有某种已经超过了身体承受负荷的痛苦,每条血管每道神经都不再听他号令,只是本能地麻痹着。 水流一直哗哗流着,他掰着水龙头的手指用力得像是神经质。 飞回宁市的航程不足一个小时,向斐然做了很漫长的梦。他在梦里修了一个bug,一个横亘在不能结婚和不舍得分手之间的bug。 他凭什么呢?明知不能给她结果,却还要拉着她再爱几年。如果说事情的一开始,他们都心照不宣着不结婚的边界,那么毫无疑问,在这样浓烈的三年后,琥珀色的蜂蜜已经涂抹了这堵森白的墙,他逃避了,而她也生出了侥幸。 不是她的错。 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没有人可以这么精确地控制好爱的分量。 飞机落地时并不平稳,巨大的“咚”的一声,从梦境一直崩塌到了现实。向斐然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他恐惧睁眼,因为梦里已经有了决议。 回家数日,向联乔没问他别的,陪他做琐事,比如去未来工作单位看看,转转宿舍楼,去提车。 向联乔说他暮气太重,原想送他一台更酷一点的宝马,但最终还是提了一台benz。老一辈的湾区人对奔驰和雷克萨斯有情怀,念benz和凌志,从这批最早进入中国视野的豪车中回到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年代。 向斐然对车没什么兴致,既然定了住宿舍,像在纽约一样骑自行车也无妨,那台碳纤维的公路车他很喜欢,骑起来静谧轻巧,压弯时扑面的风亦有弧度。但这是向联乔的心意,他接过了车钥匙。 4s店准备了很隆重的提车仪式,铺了鲜花和气球,向斐然懒得,但向联乔执意要,于是他便推着他的轮椅,合了影。 向联乔被他扶着坐进副驾驶时很高兴,说坐了一辈子的后座,坐副驾驶的视野原来这么新鲜。 坐惯了红旗的,管benz叫资本主义的车,让向斐然听了想笑。 他带他兜风,听他的指挥去了一个住宅区。心里有预感了,因此房子钥匙交给他时,意外不算很强烈。 向联乔说原本想给他买大平层的,但是大平层不方便养花栽树,怕他将来寂寞。 向斐然陪他在院子里坐着,晒了很久的太阳。宁市的十月份还是夏季,但不酷热,下午的风拂过来和煦,有桂花香。 那个下午真长,他去了一直给向联乔裁制西装的店,已经退休的老裁缝在店里等,挂上眼镜,拿一卷尺量着向斐然的身高、臂长、肩宽、颈围、腰围……一边量,一边陪向联乔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向联乔拄着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向斐然最后带着他去了植物园。褪去了那些震人长串的头衔、身份,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满头白发,腿还瘸了,管是撤侨中被流弹击中还是楼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听向斐然亲口讲解,很有兴味。看到故人们栽的树,抬起青筋浮肿的手摩挲着树干许久,说这是我的老首长种的。栽下去时,“这么点小苗苗,”他手压着比划了一下,“现在这么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后儒雅带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认出来了,又汇报了上去。过了会儿,植物所的领导赶了过来,又陪着他逛了半圈园子。夕阳太好,向联乔听着讲解,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晚饭也在外面吃。助理订了向联乔钟爱了一辈子的老牌酒楼,酒楼的东家特意候在这里,敬酒数杯,说喜庆话,夸向联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其实哪有呢,回程时,在副驾驶打盹不醒,已然累极。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着,哄小孩似的,问向大使今天在外面玩得开不开心。向联乔是有点倔脾气的,怠成这样,还要回书房写两笔字,说欠着学生专著的出版前言没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写了一个小时,至十点,命助理推他下楼。向斐然在他mama栽的那棵相思树下,没做什么,单纯站着。 向联乔腿上还盖着他那年送给他的骆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声,要他再陪他说说话。 “你和明宝,什么打算呢?” 助理已经退下了,草丛里蟋蟀鸣叫,长长短短,让夜更静。 向斐然没回答,向联乔代他说出口:“没结果的事,不如算了。” 向斐然瞳底一震,依然没出声。 “商家有商家的难,当商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难处。有的事,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世情如是,你应该懂。相处过一场,对得起彼此就够了,你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连相爱也是奢侈。” 向联乔误会了,想岔了,以为被门第、家世、政商有别所束缚住的徒劳无望的,是他的孙子。 向斐然扶着他轮椅的两手用力到泛出青白:“我知道,我会分手的。” 听到他这样说,向联乔也无法感到欣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垂脸默然片刻:“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答应商伯英,让他的小孙女过来度假的……” 叹息的尾音还没散尽,便听到头顶一道慌乱但斩钉截铁的声音:“不要。” 向联乔身体一僵。 他头顶那道声音似乎是咬着牙的,从齿关里、从屏成一线的窒息中哑出来。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想见她。” 向联乔静了片刻,摇了摇头。 “爷爷有一些也很不错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你,等你分手后,你见一见无妨的,万一有彼此投缘的呢?人这一生,绝不止一段缘分。” “不见。” 向联乔一愣:“不要犟,斐然,本来这件事应该在两三年前就开始的,我的老战友里,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早就成家立业。你又不是贪玩的人,要是——” 向斐然蹲下身,牵过他叠在拐杖上的双手,“爷爷。” 他原本想瞒他一辈子的,但今天向联乔带他看了他为他准备的一切,宛如交代后事。他不能让他放不下心地走。是的,告诉他不婚主义,他也不会放下心,但至少不是悬而未决。至少他求真了一辈子,跟谎言斡旋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是带着真话的—— 向斐然不避不闪地看着他的双眼:“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向联乔一愕,震怒中牵动气管,咳嗽起来:“你只谈了个女朋友没谈成,不是看电影把脑子看坏了!” “我不想结婚,即使那个人是商明宝。” 向联乔的咳嗽、怒声都卡在了胸腔里,脸色慢慢地涨至通红,从来都很清明睿智的双眼,忽然间随着眼泪浑浊起来:“斐然……” 他无需他说理由,顷刻间都懂了。 他教出来的好养子,言传身教地害了他最看重器重的孙子的一生。 “爷爷,我身上没有爱的教育,也没有爱的基因。我不相信长久的爱,既不相信有人会爱我一辈子,也不相信我能爱人一辈子。” 深爱时,谁不坚信天长地久,敢把真心与天比长寿。 但是,然后呢? 谁来教他从现状看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 谁来给他一本写好了结局的剧本,那上面写“向斐然与商明宝会彼此深爱一辈子”,白纸黑字,刻到他命运的纸中。 是的,是的,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为什么要裹足不前?为什么不趁头脑发热爱深意浓把誓言都说尽风光cao办昭告天下靠着一股“现在可以那么将来一定也可以的”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偏执眼一闭牙一咬就这么结婚、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大不了,将来离婚。 可是,难道,未来的离婚竟比现在的分手高贵? 谁来教他。 难道未来的精疲力尽,竟比现在的当机立断伤害更温和? 谁来教他。 相信自己一定会爱她一生吗?向微山爱着谈说月时,也是这样坚信的。 这世上无数的垃圾男人,在面对眼前女人时,也都是这样坚信的。 难道,他们竟比他勇敢,爱竟比他纯粹? 爱、对爱的坚信,都是如此虚无缥缈、无法丈量。成为它们坚实的信徒吧,以荷尔蒙和费洛蒙之名。 成为它们衷心的拥趸吧,凭一腔眼盲心瞎的自信。 向斐然,是爱的虚无主义者、冥顽不灵的异教徒。 何况,他厌弃自己。 他厌弃自己,要给商明宝最好的一切,这“最好的”里不包括他自己。 他的身体,他的吻,他所知道的世界,他的心,都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但所组装起来的他的这个人,并不是。 他不是最好的,所以他决定不给。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商明宝的理想是结婚,知道她显赫得不可思议的家庭竟也许会支持她的婚姻自由,他不会开始。 做一辈子的朋友,看她和别人热恋,在她看烟花时看她,在她回头时隐藏。 人老了,满脸皱纹,眼泪横着流。向斐然为向联乔抹去眼泪,心平气和:“原本想瞒你,早知道你忙忙碌碌给我找对象,我就早点告诉你了。” 向联乔由着他,默默垂泪许久,仍想劝他:“你品性好,斐然,你不是坏孩子,你会是个负责任的人。” 向斐然笑叹了一声,真像哄小孩了:“如果婚姻生活只剩下责任,多没意思。” 夜风夜露袭人心,让人内外生寒,向斐然推他回去。轮椅驶出那株相思树的树冠,在泥土上留下两道轮辙印。 怕向联乔睡得不好,向斐然在他床头陪了很久,直到他呼吸绵长起来。 他该走了,轻起身,捻台灯,转身离去,像是听到了一声梦呓。 “斐然……”曾经字字珠玑句句铿锵的外交官,声带也随着苍老而松弛了,变得沙哑、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