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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109节

    以青州为首的四州兵甲共计七万,贺兰敕带走三万,历经半月,烽火不息,灭敌三千整,白骨堆山,夺下洛阳城。

    遂开城门迎接中军帐内指挥的皇太孙。

    然后本该再与右翼军梁旭、李洋等人合兵,取函谷关入长安,贺兰敕却按兵未动,片甲不发了。

    原因无他,随之而来的左翼军贺兰敦父子,接到辽东郡送来的丧报,后嗣贺兰幸于除夕夜亡故,乃谢氏动用私刑之故。

    贺兰敦花甲之年,得信之初乃一口气未上来,晕厥过去。

    其子贺兰正尚存理智,只道信中寥寥数言,不知具体情形,遂派人快马回去问清楚。

    然贺兰敕闻此事,却拦下道,“你子亡于谢氏手,此结果真切,何论缘由!”

    只上来一计,道是首当为其子报仇。断无将士在前方厮杀,家眷却生死无依的,以此煽动四州将士欲要贺兰泽废弃谢琼琚,以安军心。

    四州诸将中,其实大部分亦知眼下该一鼓作气,私仇秋后再算。然亦有不少人打了另一处算盘,便是不让贺兰泽独宠谢琼琚。

    大军出征前,贺兰敏曾要求谢琼琚为其充盈后院,却被拒之。

    眼下,自然想搏一番,若是谢氏被休弃,来日各族女郎便可更好入后宫,上君榻,绵延后世的荣光。

    然却未曾料到,洛阳城中僵持四日,贺兰泽并未动气,只传医官给贺兰敦父子用心诊治,更从贺兰敕起连同下边部将除原本功绩外皆再升半级,参战的三万兵甲亦都得犒赏。

    甚至聚兵甲亲临阵前嘉言,“诸将士夺取洛阳城不易,孤亦不忍尔等连番征战,故允尔等修整时日,来日再战,共伐敌人。”

    这话听来好话,但观贺兰泽后面举止,不由不寒而栗。

    两日后,因四州七万兵甲不发,贺兰泽以自己手上聚拢的共十四万兵甲,亲上战场,赴一线,破八万人坚守的函谷关。

    攻战也,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如今十四万对战八万,还不到倍数,又是面临函谷关如此天险,注定是场恶战。贺兰泽出中军帐而纵马持剑以镇军心。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二月初一,首战函谷关,贺兰泽处告捷,齐准命人挂免战牌。

    二月十五,二战函谷关,四州之中的徐州参将陆玉领兵甲一万来助战。

    回忆贺兰泽前头话语,何为“来日再战,共伐敌人”?来日之战,能与贺兰泽共伐的,不就是这一场函谷关之战吗?

    其话如此,却根本没有等他们。故而,这话根本就是反的。所谓让他们修整,便是不需要他们参战了。

    此番若是贺兰泽自己领兵得胜,他日这些未参战的兵甲即使不会如弃子遭遇,但也不会再得以重用。若是贺兰泽失败,那这处修整的七万兵甲还有何用!

    徐州参将陆玉想得清楚,其实其余人回过神多少也能想明白,但到底慑于贺兰氏,尚且还等其示意,唯陆玉横心一摆,领兵相助。

    而正值贺兰敕犹豫之际,二月二十,从冀、幽两处前来的三万援军加入作战。将原本僵持的局势扭转过来。

    攻城战,本就是最为艰难的战役。

    相比齐准已经倾尽所有,贺兰泽处接二连三的援兵,愈发鼓舞士气。而贺兰泽亦索性不催贺兰氏援兵,只与将士道,“吾等尚有洛阳城中六万兵甲作盾。”

    只一句话,既鼓舞了函谷关作战的将士,又威慑了再无援兵的齐准,同时让贺兰氏兄弟陷入两难境地。

    为此,贺兰敕曾写信问贺兰敏的意思,接贺兰敏书信,自然要襄助之。然待信件一来一回,加上又几多犹豫,待贺兰敕发兵已是五月中旬。

    却得贺兰泽军令:六万兵甲就此屯守洛阳城。

    “洛阳城当日不过五千守军,粮草不足,城池有损,但凡有点作战经验的将领领三万兵甲都能攻下。如此差事得一便罢!难不成如今函谷关亦是粮草不足,城池有损了,便还要与他一杯羹?”

    中军帐中,已经数日未眠的青年将领,对着沙盘图做完最后决战的布置后,丢开拨沙的马鞭,坐回案前座上,灌了口就剩的三分温热的参汤,兀自按着发胀的太阳xue。只谴退诸人,让他们各行其是,以备最后一战。

    “这还是殿下头一回,如此直白地恼怒贺兰氏。”沉荣难免有些讶异,“弟子当师兄囿于昔年情分,会继续隐而不发的。”

    “你都道这‘隐’字了,左右不过是时间问题。”公孙缨看过沉默不言的杜攸,遂先接话而来,“如今还未当面言语,何时撕破脸面便不好了。”

    “殿下可以囿于昔年情分忍让、给予,这是他为君当有的一面仁慈态。但是贺兰氏却不可以挟恩图报,而是该忘记恩情,这是他们为臣当有的的一面谦卑态。”杜攸驻足望向西边洛阳城的方向。

    寂寂函谷,山花飞鸟惊尘,树根草蔓遮道。

    “可惜,这贺兰氏至今未明白这个道理。”杜攸说这话时,不由想到千里之外的贺兰敏,“但愿无有撕破脸的一日!”

    明明在谢琼琚回千山小楼的当日,贺兰敏便问过他,他亦给她解惑,可惜到底也不是个明白人。

    攻占函谷关最后的战役在六月初三的平旦,随着前锋李洋一支滚油箭射入城楼,贺兰泽亲擂战鼓。

    整整九日,战火不绝。

    刀枪入骨rou,马蹄踏血泥。

    六月十三,最后的城门破开,降书递上来。

    近二十年谋划,两次西征,鏖战一年,长安皇城终于匍匐在贺兰泽脚下。

    *

    喜报传至辽东郡,贺兰敏呼出一口气,却没有太多喜悦。

    如她二月里所言,高句丽果然乘虚而入。

    在观察三个月后,五月下旬率领甲五万而来。彼时幽州城守军不过五千,高云峰并未强攻,而是围困之。

    如今已经一月有余。

    “主子,三州的家眷已经撤离,退守去了青州城。但是夫人不许兵甲护送,说是兵甲得守城。”绘书捧来一碗冰盏奉给贺兰敏道,“主子,您也起身吧。左右已经传信给主上,而眼下这告捷文书都传来了,主上定然能腾出手接应我们了,我们启程迎上去即可。”

    贺兰敏握着那封文书,依旧沉默着。

    确切地说,自二月里从谢琼琚处回来,她便开始寡言。

    许是因为安嬷嬷的死别,亦或是因为阿梧的生离,都让她静了生息。

    她自然应该愈发恨毒谢琼琚。

    然而那日归来,她在遍体生凉中,在又惊又惧后,生出两分自责。

    技不如人的自责。

    她隐约觉得自己将母族推到了一个险境里。

    是何险境,她也说不清。

    只是在收到贺兰敕征询是否发兵增援的时候,她慌忙去信,让其赶紧发兵。

    她终于意识到,相比担心手足不发兵令自己儿子孤军奋战,她同样担心手足发兵后,她的儿子已经不再需要。

    果然,喜报前的一封书信,所载便是贺兰敕被要求屯兵洛阳城后,对贺兰泽的种种不满。

    “上次去信给三弟让他发兵,还记得是什么时辰吗?”贺兰敏放下文书,搅拌着冰盏。

    绘书蹙了蹙眉,“奴婢记得是三月上旬。”

    贺兰敏眯了眯眼睛,松开勺子,将冰盏推在一处,从发髻拨下一枚簪子,将渐弱的灯芯挑亮。然手莫名打颤,竟是挑了好几回没有成功。

    “奴婢来换一盏。”绘书示意门口的侍女下去那灯烛。

    未几,光焰重新亮起。

    贺兰敏却久久凝视着侍女捧下的枯油残烛。

    “所以最迟三月底定能收到信的。阿郎的决战在六月里,若是收到信能听我言即刻发兵,阿郎断不会拒绝的。可是,他们都没听我话……”贺兰敏依旧回绕着上面的话头。

    这处绘书接不上来,思忖了半晌,有些话到口边还是咽了下去未敢开口。

    “兄弟们已经难听我意见,阿郎更是已经横绝九天,我得留在这处。”贺兰敏握拳捶向桌案。

    “主子这是为何?”绘书急道,“夫人三日前来信都来说过了,高句丽围困这处近一月,耐心基本到头,估摸着我处粮草辎重用尽,不出数日定会围攻。况且,我们确实没有太多物资了,便是这冰盏到今日也没有了,一日三膳亦是改成两膳。夫人说要全部供给守城将士!”

    “那你还记得,她不走的缘故吗?”贺兰敏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喜报文书上。

    “于公论,幽州城中除了守将已无可以做主的人。妾留下,以郎君之妻携带儿女留下,守城将士便可有所期待,相信郎君援军到来,那么其他退守青州前往长安的妇孺将得更多的时辰。”

    “于私论,妾一走,即便有命入长安,亦无多少意思。泼天罪名等着妾,贺兰氏当妾是滥用私刑的悍妇;天下人当妾是令君主入险地、三军不发的妖女。妾不走,妾要用这守城功绩洗去你泼于我身莫须有的罪名。此战成,乃妾之幸。战败,亦是妾之命。然无论胜负,妾得此战功,他年论政,史书工笔,再不是泱泱千万人分不清谁是谁的‘谢氏’二字,而是有名有姓的‘谢琼琚’三字。”

    “郎君予我新生,我若不能伴他余生以终老,便且赠他于千秋万代的史册中,彼此姓名共存一页。”

    绘书回神,耳畔依旧缭绕着谢琼琚前往幽州城时,那震撼人心的话。只无声点了点头。

    贺兰敏又添皱纹的眼角染上一层湿意,只叹声道,“我也想要分一点功绩,说不定哪日便有用了。再不济,多我一重筹码,也是好的。”

    *

    六月盛暑,谢琼琚带着一双子女离开千山小楼,入住幽州刺史府已有数日。

    烛光下,她亦看着贺兰泽的喜报。

    从来寄往辽东郡的信件,都是两份。她的一份中,多有私话。

    譬如,这信到最后,便多了一句,待卿入城,迎娶之。

    谢琼琚抚着上头字迹,遒劲平缓,想来回信初还不知此处境况。但是她的面容眼眸,还是漾开了笑意。

    “姑娘,何事开怀?莫不是想到退敌之策了?”竹青将将服侍完阿梧就寝,归来见到谢琼琚神色,不由大喜。

    自高句丽兵临幽州城,加之阿梧数月里不肯对谢琼琚假以辞色,只道是要回去祖母身边,谢琼琚便不曾展颜。

    而面临兵临城下之势,见阿母殚精竭虑,阿梧稍稍收了厌恶色。只是又被带来此处,同贺兰敏离得更远,一时暑热加气急,早年早产的弱症便被激发出来,故而一入刺史府便是一副恹恹无生机的模样。

    谢琼琚自然忧虑。

    “就你厉害!”谢琼琚饮了口凉茶,“确实寻到了一个法子,不是太靠谱,但是是此间拖延时辰最好的法子。”

    “阿母快说。”原在一处阅书打瞌睡的皑皑不知何时醒来,闻言亦是欣喜。

    谢琼琚看着皑皑手中那本事关高句丽的杂记,笑道,“你还记得那几年在隆守城中读到的他们史书所载的传说?”

    “高句丽史书所载的传说……”皑皑嘀咕道,“我记得两则传说,分别是“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

    “对。”谢琼琚颔首,“就是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我们可以借此拖延他们发兵攻城的时辰。”

    皑皑蹙眉,须臾恍然。

    “夜梦豹啮断虎尾”讲的是高句丽的开国君主夜中梦见豹子咬断了老虎尾巴,“秋猎遇白狐鸣”讲得是另一位君主秋猎之前在梦中听到白狐鸣叫,此二者皆由由占梦巫师判定为不吉。而高句丽信奉巫医巫术,其中巫术影响之大,是可以左右他们政权决策的。遂而一者延后征伐,一者放弃狩猎。

    皑皑当即寻来守将,将计策道出,“故而我们事不宜迟,分两路人手,一处趁如今夜深人静之际,于夜间学习狐叫,乱其军心。另一处夜行入深山,逮捕白狐和虎豹。切记,用最精锐的将士。”

    是故,自六月二十起一连数日,高句丽将士半数夜闻狐叫,心有怯怯。

    六月二十四平坦,高句丽营帐周围,十数只白狐奔窜。

    六月二十七,幽州城门口出现一头断尾的挣扎的斑斓虎。

    高句丽兵甲未退,幽州城城楼上,参将抹着额上汗珠,道,“看来唯有殊死一战了。”

    谢琼琚道,“已经很好了,本来看那处三军列队的姿态,当是六月中旬就要攻城的,如今我们都熬到六月底了。若来的是高云霄,怕是早就攻城入内。这高云峰到底还是信巫术之理的。将军且巩固城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