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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欺瞒 第48节

    钱塘的信和马车是前后?脚到?的,董夫人读完信第二日,冯俊成从钱塘来的车架就到?了,大清早府里半梦半醒,丫鬟小厮将廊下的花花草草搬到?前院,晒上午温和的日头,等下晌就又要搬回去。

    江宁冯府不比钱塘冯府大,但房屋制式却要精致讲究得多?。

    马车在?角门停靠,门房的哥儿大老远瞧见车来,老早一溜烟跑去上禀,这会儿府里除却冯老爷,都在?往角门这儿赶。

    老夫人拄着拐棍一面走一面问,“你?可?问了那哥儿,都去请老爷没有?”

    逢秋面露难色,“问了,特意问的,说?老爷怄气,不肯出来。”

    老夫人也气得摇摇头,“有什么话父子两?个不能坐下好好说?,俊成也二十有四了,哪有还将他当个孩子管教的。要我说?,俊成只是脾性怪了些,可?有的人就是奇士,就是那超世之才,你?只说?,放眼江宁谁家还出过俊成一般有出息的后?生?”

    逢秋颔首,“老祖宗说?的是,我和望春也时常讲起?,少爷自小待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极好的,体恤下人,可?不就是当官的料子?没准他勤于公务没功夫想成家的事,又担心?耽误柳家小姐。”

    望春在?旁道?:“哎唷,这细说?来,别是当中?有什么误会,其实两?个人都在?替对?方着想呢!”

    老夫人叫望春哄高兴了,一下没了担忧,在?两?个婢子搀扶下赶到?角门。

    笑意倏地凝结在?了老人家从来善气迎人的脸上,董夫人和白姨娘早都到?了,也踟蹰不前,就好像门口站着的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不知?打哪来的陌生人。

    “这…”还是望春先开口,她第一个认出了门外青娥。

    逢秋举目与青娥打上照面,见她朝自己笑,先愣了愣,而后?也吓了一跳。

    “俊成。”董夫人两?步上前,伸出手去想碰碰儿子臂膀,眼睛又觑着青娥,缩手缩脚。

    “娘,老祖宗,姨娘。”冯俊成挨个见礼,青娥也跟着欠身颔首,他道?:“娘,这是青娥,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青娥…还真是你?…”望春嘴皮子一秃噜,惹得董夫人扭脸看她,“望春,你?认得她?”

    望春瞧着青娥,迟疑道?:“太太,青娥几年前在?咱们府西角门开酒铺,您忘了吗?当年她还因为姑爷的事,被请到?祠堂来。”

    董夫人扬声问:“谁?”

    她这是记起?来了,可?这答案叫她错愕,才有如此反应。

    相较董氏,老夫人则显得更为镇定,认出了青娥不说?,眼睛也早就落在?了茹茹的身上,这小姑娘叫老夫人在?意,因为她那眉眼简直跟冯俊成小时候如出一辙。

    许多?人小时候的模样往往和长大了没什么关系,因此冯俊成都未必知?道?茹茹和他有多?像,他们小时候的眼珠子都跟黑葡萄似的,又圆又亮。

    还有那额头,与其说?额头,不如说?发际,他们两?个发际也出奇相像,简直是按着两?颗脑袋拓出来的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间的暗流涌动?,茹茹和益哥儿悄悄观察彼此,歪着小脑袋,好奇对?方身份。

    冯俊成不打算让青娥与他一起?面对?冯家长辈质问,“娘,先进门说?吧,小孩子赶了一夜路没睡好,先让青娥带着孩子下去歇歇。”不等答覆,当即与王斑道?:“先带她们去房里安置。”

    “嗳…”董夫人还要留人,被冯俊成唤住,“娘,您有什么要问的,先问我吧。”

    青娥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欠了欠身,牵着茹茹随王斑离开。

    本以为她会叫他家里人吓得冒汗,可?真置身其中?,又出奇地平静,就好像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青娥脚步沉沉来到?凤来阁,当初她也来过这里,但只到?过院外,不曾进门,初次踏过那扇黑油桐木门,只觉别有洞天。山石小筑仙山楼阁意趣高雅,院子里通着活水,汩汩潺潺在?夏日里分外清凉。

    茹茹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站定,不敢往里走了。

    青娥蹲身问她怎么了,她握着小手摇摇头,“青娥,我想回家…”

    “这儿不好吗?”

    茹茹小脸十分畏惧,但还是愿意说?实话,“好。”

    青娥笑了,“好还想回家?你?怎么就不想从此只住这样的大宅子,当个大小姐了?”

    “好…但不是我家。”茹茹伸手牢牢抓紧青娥的衣角,“青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青娥脸色一变,“谁说?的,不许你?胡说?。”

    不等青娥蹲下身去与茹茹解释,院外就来了望春和逢秋。

    青娥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晓得她们不可?能撇下老夫人玩忽职守,之所以能追过来,定然是奉了老夫人的命。

    青娥拉着茹茹起?身,与她二人笑着打招呼,分外熟稔。

    她们两?个见了青娥也喜也惑,不晓得五年前酒铺为何一夜关停,后?来还是租地的屋主在?租约到?期之后?,将里头的酒一缸一缸全贱卖了。

    “青娥,我当真以为这辈子咱们都不会见了。”逢秋上来握她的手,“你?当年去了哪?为何不告而别?你?家赵琪呢?他在?何地?你?怎会跟着我家少爷回来?”

    望春瞧向茹茹,愕然问:“青娥,这是你?和赵大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青娥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我和琪哥其实是一对?兄妹,从来也不是夫妻。但这说?来话长,往后?要有机会,我再给?二位倒上好酒,细细说?来。”

    逢秋拧眉问:“这是何意?那这小姑娘又是谁家的?”

    茹茹被点名,连忙去握青娥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青娥拿手掌护她,与逢秋道?:“是我的,这是我女儿李茹。”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她女儿,逢秋问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在?问她女儿的父亲。但逢秋心?思细腻,见青娥与自己绕圈子,便?没有立即追问。

    望春却梗着脖子急切问:“那孩子的爹爹呢?孩子的爹爹是谁?”

    她问得迫切,无非是因为心?中?已有猜想,急于求证,因此青娥也无需诉诸于口,只需微微扭转身,看向那凤来阁高悬的匾。

    “哎唷……”望春呵出一口气,连连往后?踉跄。

    她与逢秋相视一眼,眼珠都有些震动?。

    王斑在?旁赔个笑脸,适时出声,“二位jiejie,有什么都改日再叙吧,我先将人安置了,还有好些包裹在?车上等着我去清点了才好卸车抬进来。”

    凤来阁的主屋里,岫云刚将桌上果?品布置好,一会儿给?荔枝垒成小塔,一会儿给?石榴掰开朝天放,摆弄了半天,总算摆出个满意的型来。

    她有心?叫少爷对?她报以青眼,如此等到?了顺天府,也不至于无依无靠被正?头太太排挤。

    五年了,好容易熬得紫莹嫁人,又盼得夫人首肯,她要能趁这段日子好好表现,揣上个孩儿,那才叫真的保险。

    忽听屋外嘈杂,她满心?以为是少爷来了,连忙跑出去迎,迎头却撞见青娥牵着茹茹,跟随王斑来在?屋外。

    王斑见了她也热情,与她颔首介绍,“这是青娥姑娘,这几日在?凤来阁随爷少住,之后?就往顺天府去了。那是岫云姑娘,是咱们凤来阁的老人了,当年凤来阁大小事务都要经由她手。”

    两?边都介绍得十分允当,甚至还小小抬举了岫云,饶是如此,那话语中?二人的差距仍旧清晰可?闻。

    岫云来不及细品那话中?深意,只觉得心?上喜悦叫谁挖空一块,手中?红木托盘便?也应声落地。

    巨响将茹茹吓了一跳,她不喜欢这儿,挣开青娥的手,扭转身就往外跑。

    好巧不巧,那厢冯老爷听闻冯俊成领回家一对?母女,果?真拍案而起?。他不去寻冯俊成,反而先行前往凤来阁一探究竟。

    冯老爷急火攻心?,不顾白姨娘阻拦,沿路来在?冯俊成的凤来阁,刚转过垂花门,只感觉膝盖被头小羊羔子顶了一下。不痛不痒。

    他眉毛倒竖着低头看,只看到?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被他膝盖顶了一记,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姑娘应当刚好是从门里往外跑,因此二人相撞,重量小的那个自然而然要摔个屁墩。

    夏天衣裳薄,茹茹跌坐在?地,本来不痛,只是麻,没一会儿屁股传来强烈的痛感,比去河边玩水,被青娥打得都还要疼。

    茹茹想忍一忍,小嘴抿着,小脸板着,可?发觉忍不了,只好委屈得“哇”一声开始嚎啕。

    没哭两?下,被冯老爷抄着两?腋从地上拔起?来,白姨娘也赶忙上前,蹲下身给?她拍灰。

    白姨娘见她身上的薄绸小袄蹭破了个洞,软声道?:“该多?疼呐,衣裳都摔破了。”

    茹茹本来好些了,听见这个,嘴角又忽然下撇。

    冯老爷颇有种如临大敌之感,背过手去,“只是衣裳破了,你?好好的,又哭什么?”

    茹茹抽抽搭搭,圆脸蛋上数不清的泪痕,话也说?不利索,“这是…这是…贵的…来江宁才穿的新衣裳。”

    第47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青娥追着茹茹出来, 和冯老爷打上照面,干巴巴见了礼,牵上摔疼了的茹茹, 随冯老爷去往暖阁答话。

    白姨娘与青娥道:“适才不当心, 老爷撞到了小姑娘, 摔坏了衣裳事小,你好好问?问?她, 摔疼了哪里, 有没有伤到骨头。”

    青娥称谢去问?茹茹,茹茹摇摇小脑袋,扭着身去抓后背的衣摆, “青娥, 好衣裳坏了。”

    “坏了就坏了, 回头我请人给你补。”

    母女?俩说?完话, 一抬头就见冯老爷坐在上首将二人睃视。青娥眼神闪躲, 与?之见礼。

    白姨娘在旁接过?岫云端上来的茶盘,将茶叶三洗三泡。白姨娘动作?轻缓, 瓷杯相触, 发出细微脆响,拨动着青娥紧绷的心弦。

    一时分不清是她牵着茹茹, 还是茹茹温热的小手在给她带去安慰。

    冯老爷吹吹茶汤,凛眉看向下首青娥。

    与?盛装打扮的茹茹不同,她反而穿得?素净,青绿色短衫罩着浅紫的百迭裙, 发髻也只由一柄银钗松松挽就, 藕荷色的绢儿卷在腰间。轻轻盈盈本来悦目,偏长了张春色动人的脸, 又是被家里爷们领回来的,初见便只叫人感到轻浮。

    “我?听说?,你原先在这附近经营一间酒铺?”

    “回老爷的话,是,我?起先在冯府巷口有过?一家酒铺,与?未婚丈夫合伙,后来因为?矛盾,婚事告吹,酒铺也不能再合伙经营下去,便关?张离开了江宁。”

    这些话都是来前和冯俊成对好的,她又惯会骗人,只肖眼睫微垂,娓娓道来,便十分叫人信服。

    如此?冯家人不至于太为?难她,说?到底她就是曾经与?人有过?婚约,孩子身世不明,又恰好在冯府外开设过?酒铺,有蓄意勾.引之嫌,其他的不过?是男人纳妾那点稀松平常的事。

    “矛盾?什?么样的矛盾能闹得?将未婚夫妻拆散?”

    冯老爷话音甫落,就见冯俊成衣袂摆动着赶来。

    他赶来救驾,一掀袍角迈过?门槛,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五年前她本安稳度日与?未婚夫筹备婚事。是我?对她见之倾心,登门纠缠,使她与?未婚丈夫生出嫌隙,就此?离分,她自觉羞愧不知如何面对,也从此?离开了江宁。”

    这么说?,倒也不假,只是省去了当中暗藏的骗局。

    董夫人在后边搀着老夫人跟进?来。这些话她们都听过?了,知道有多荒唐,因此?专程追着冯俊成过?来,担心父子两个一言不合又要动用家法。

    “你再说?一次?”冯老爷果真?震怒。

    冯俊成两臂举过?身前,拱手欠身,“是儿子拆散了她的婚姻,又害她独身带着女?儿流落在外,她没有错,错的是我?。”

    “什?么叫你害得?她?”冯老爷乜目正声,“你是说?,这小姑娘是冯家的骨血?”

    冯俊成脊梁笔直,再度倾身。

    “孽障!”

    瓷杯陡然从冯老爷手中脱出,落在冯俊成身前,四分五裂。

    茹茹小脸都白了,猛然抱紧了青娥的腿,畏惧地凝望上首冯老爷。

    冯老爷倏地噤了声,两腮紧绷着看向旁处,而后指向地上那滩瓷片,“还不来个人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