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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 第47节

    所以连自己也有片刻怔然。

    不过是她醉酒后无意识的纵容举动,他胸膛里的酸胀情绪,竟满涨到这种程度。

    “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楚明姣有点不清醒了,吐字很慢,语调又绵又甜,拖着长长的调子,卷着舌头呢喃似的:“我哥哥对我真的特别好。”

    “……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我喜欢的,全都是我的。”

    她低着声音说,说着说着又委屈,抿着唇断断续续说了很多。

    她这个人,就是嘴太硬,总觉得时间不会带走任何美好的东西,所以她总和人嚷嚷,楚南浔又逼着她做什么事了,楚南浔又惹她生气了,楚南浔讨厌死了。

    可这是她哥哥,她能明艳肆意长到那么大,即便喜欢上神主也不会觉得有丝毫自卑的底气所在。

    不知道说到哪个字眼,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哽咽的字音,胡乱地擦了擦脸,道:“我很多次做梦,梦到他回来,就站在我床头,和我说很多进秘境要注意的事情。”

    如果是从前,她肯定要捂着耳朵喊救命。

    “……想和他说。”

    “我一点也不讨厌楚南浔,楚南浔最好了。”

    楚南浔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所以你能不能,也对楚南浔好一点儿。

    楚明姣去揪柏舟的衣袖,将宽大的袖摆揉成蔫蔫一团,这时候像是觉得丢脸了,吸着鼻子,不掉眼泪了,只是执拗地去看他的眼睛,像是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你会帮我吗?”

    你是来帮我的吗?

    “招魂术一定会成功吧?”

    “他还能回来吗?”

    柏舟很少看到她哭,她是个很坚毅顽强的姑娘,本命剑那样桀骜暴烈,光是在这条道路上吃的亏,已经远远不是一句“皮开rou绽”能形容的,大大小小的伤数不胜数。

    楚家二姑娘不曾因为这些掉过眼泪。

    她脸颊红扑扑的,弥漫着一种艳色,像糜烂透了,睫毛上和下巴上都挂着泪珠。

    看得出来,真是醉得没有神智了。

    柏舟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敲了一个章,明明楚明姣也没涂口脂,可他的唇偏像是因为这涩然的一个触碰,跟着沾了点嫣红的色泽。

    “姣姣。”

    这十三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嘛。

    自己一个人,有多少次因为楚南浔的死而掉眼泪呢。

    他替她抹掉下巴上的泪珠,声音中的冰都被这一幕敲碎了:“我会帮你的。”

    “招魂术会成功。”

    “楚南浔能回来。”

    深潭,也迟早会被摧毁掉的。

    第41章

    这酒的效力在后半夜展现出来, 前面半个时辰,楚明姣还能揪着柏舟的袖子断断续续说几句话,后面完全没了神智, 脑袋一歪, 像是嗅到了熟悉而久违的味道, 滚热的脸颊往他掌心中蹭。

    嘴里嘟囔的话, 完全叫人听不出意思,已经毫无逻辑可言。

    直到后半夜,她才渐渐缓过神来。

    被身体里那种一冷一热的绞痛折腾醒的。

    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肩上,半晌, 他倾身,好像将火堆拨弄了下。

    呼吸声和动作都放得很轻。

    楚明姣怔了下,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酒劲散了吗?”身侧重量一轻, 僵直了半夜的肩慢慢松直着落下去,柏舟转过身打量她的状态, 顺势将她肩上不知何时披上的大氅往上提一提,一向如清雪的声线蕴着些疲惫,显得低哑:“头还疼吗?”

    楚明姣点点头,半晌,又摇头。

    整个人有种懵懵的惺忪感。

    “散得差不多了。”相比于前几天那中说风是雨,时不时还电闪雷鸣的态度,醉过一场后,她显得无比配合, 像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至少, 柏舟的每个问题都能得到回答了:“头还好,不疼。”

    一把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因为宿醉,变得有些绵,吐字慢腾腾的。

    柏舟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醉了之后她歪头一倒,人事不知,一会嚷着冷,一会又出很多汗。

    楚明姣呢,又是个出了名挑剔难伺候,并且十分注重卫生,难以忍受一点污渍的人,一出汗,她就不干了,昏睡时都死死抿着唇,蹙着眉,一副不舒服到极点,恨不得自己爬起来掐个清尘诀才好。

    没办法,柏舟现在没有灵力,只能打开灵戒,从里面找出几张清尘符篆。她一开始闹,就贴一张在她手腕上。

    而即便这样,现在看,她鬓边发丝还是湿透了,有一两缕贴在脸颊一侧,两腮被热气蒸出一种旖旎的粉,眼睛里透着湿漉漉的色泽。

    她总喜欢描精致的妆,眼睫毛上有时贴一种纯白的羽毛,眼尾也用细细的线拉出一道带颜色的痕,艳得叫人不敢直视,可此时素面朝天,纯澈得宛若凝聚着长夜里所有的薄雾与露珠。

    一种很吸引人的媚态。

    她浑然不觉,还没等回答完他的问题,就自己给自己捏了个清尘诀,甩了甩干爽的衣袖,才满意似的,又在他身侧坐下来。

    “谢谢。”楚明姣想了想,象征性地对这个朝处于醉酒中的队友施以援手的“陌生人”道:“我酒量不好,让帝师见笑了。”

    柏舟顿了顿,唇线抿得略直:“不必客气。”

    “我应当做的。”

    楚明姣醒来后,神识中翻江倒海的疼痛还在继续,她面色很平静,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腮边的潮红慢慢退却,逐渐转变为一种凝滞的苍白。

    她微微低着头,打了个哈欠,佯装困倦地圈着腿,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大氅往上一卷,只露出半张脸。

    疼痛是因为喝下去的酒起了作用,她身上没别的地方有伤,上次劈开界壁时被二长老扭伤的胳膊已经被圣蝶的神力温养得差不多。酒液里暴烈而充满冲劲的力量就顺着经络横冲直撞地巡视,最后抵达她这具身躯如今最薄弱的一环。

    碎裂的剑心。

    白凛拿出来的那酒确实是好东西,里面蕴藏的灵力不在少数,刚正劲烈,遇到了豁口,便誓死要达成使命一样往前冲。

    试图修复剑心。

    可本命剑是这世间唯一能与流霜箭矢齐名的绝世攻伐之物,凶性绝不会被一盏酒镇压,察觉到陌生气息奔过来的一刹那,剑气就在神识中横扫了出去。

    酒液中蕴藏的灵力几乎是顷刻间被湮灭。

    可这两股力量对冲的余韵还在,并且绵长不绝地荡开,像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攻城掠地,即便后面分出胜负了,城池里的断壁残垣也还是留下了。

    楚明姣的经络被冲唰着胀开,那种叫人浑身痉挛的疼痛顺势袭来,她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在心里慢慢抽了一口气,觉得手指头又麻又木,软成面条,连动一动都显得吃力。

    这酒滋养身体还行,但用它来修复本命剑,她想都没想过。

    自从本命剑有碎裂迹象开始,她吞了数不清的灵丹妙药,用了很多珍奇灵器,但都是无用功,反而每用一次,这种冲撞的痛苦就要重新感受一次。

    尝试多次后,她算是明白了,剑心是她自己修出来的,如今破裂,代表心境出了问题,这是需要她自己调整,磨砺的路,就如同这么多年来,她一步步将本命剑修出名声一样的过程。

    借助外物,注定都是无用功。

    缓过一会之后,楚明姣稍稍抬了抬头,从大氅的皮毛中露出一双眼睛,侧着去看柏舟。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他的主身,是神主江承函,肯定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气息已经紊乱得不成样子。

    “姜似呢?”她扫视了圈周围,发现火堆边就他们两个人,连这几天寸步不离跟着柏舟的小烦人精姜似都不见了,她顿了顿,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他也跟着去推石堆了?”

    “嗯,他闲得无聊,跟着周沅走了。”

    楚明姣蜷着手指,听到这,低低发出一道气音,似笑非笑的:“哪是闲得无聊啊,分明是躲我呢吧。”

    “他今天找你告状没?”她补充:“说我凶他。”

    柏舟沉默了一瞬。

    一种极为照顾她自尊心的隐晦默认。

    身体里的疼痛渐渐趋于平缓后,楚明姣催动着灵力安抚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经络,第一遍艰涩点,后面就顺畅许多,如此娴熟的手法,都得益于她这段时间来多次的尝试。

    到第四,第五遍,她自视体内,基本已经恢复正常,酒液中的灵力见没法挑衅本命剑,开始乖乖恪守本分,化为锦上添花的力量滋养这具身躯。

    这种力量催得人昏昏欲睡,楚明姣开始犯困。

    眼皮止不住打架。

    “告状就告状。”她眼皮耷拉下去,脸颊陷进大氅的皮毛里,大氅上有一股青竹洌雪的香,很是催人,低低地嘟囔说:“反正,我本来就没多和善。”

    反正,楚二姑娘在山海界也没什么好名声。

    骄纵,任性还有吹毛求疵的挑剔,都是用来形容她的词汇。

    小孩凶成那样,她好歹还把他从火里捞了出来呢,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拿匕首出来想伤人就有点太不知好歹了。她才没耐心对什么人都温声细语,和风细雨。

    吓一吓,又无伤大雅。

    “我那天问小世子,他说帝师有意中人。”说这话时,楚明姣眼睛已经阖上了,潜意识里,她很想扭头去看柏舟的反应,看他眼里是什么情愫,提起她,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

    但她意识已经接近溃散了,接近昏迷时,还没忘把下一句也说出来:“有点好奇,她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多年,凡界还有很多人一直在猜测,神主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必定端庄得体,仪态万千,能当得起世间所有赞颂之词,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项事宜,平衡各种关系,会是与神主最契合的贤内助。

    而实际上。

    认识楚明姣的都知道,这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楚家二姑娘也并不如传言中那般顽劣不堪。

    也有很多人喜欢她,说她是如骄阳般明艳,夏风般自由热烈的少女,还有人敬佩她,说她是值得仰望追随的剑修。可剔除这些,扪心自问,楚明姣不是个好的神后。

    所以还挺想知道,当事人会怎么评价。

    这样想着,下一刻,她还是没挡住睡意,睡着了。

    她睡着时,脸颊仍面朝着他,睫毛安静地覆落,随着呼吸起伏,像某种薄透的蝶翼,轻盈清灵,振翅欲飞。

    柏舟看了看,起身,在她跟前半蹲下来,绣着云间白鹤的衣摆坠在地面上。手搭着膝盖,少年手指指节匀称修长,苍白骨感,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酒气,味道不重,带着一点点花的香味。

    许久过后,确认她已然熟睡,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