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与保留
洛珩改卷子的速度很快，红笔勾勾画画，几下分数就出来了。唯独作文看得比较慢，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捏捏眉心，看得旁边的唐贤大气不敢出，直接溜了出去。 刚出门，就看见不远处唐言章正坐在沙发上，右手抚摸着毛毯，眼神似乎落得很远，又像是透过那床毯子看着什么。他看不懂mama的那种神情，只是觉得似乎不该打扰她。 他的肩忽然被拍了拍，唐贤深吸一口气，回头道：“洛珩姐，我，我考得咋样？” 她睨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试卷递给他：“作文写得乱七八糟。” 唐贤顿时苦起了脸。 “但是，其他地方还不错，恭喜你迪士尼梦成真。”洛珩弯了弯眸，指节曲起敲了敲手臂。 “好耶！”少年激动地一握拳，往前一步直接拥住了眼前漂亮的女人，他力气很大，且全无放手之意。 不远处的唐言章眉心重重一跳。 “像什么样。”她冷言斥责。 唐贤立刻松开怀抱，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而刚被拥住的洛珩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沙发上冷着脸的唐言章身上。片刻，她眼底渐渐浮了些笑。 “没事，这次考得确实不错。”洛珩走上前，鼓励性地拍了拍他肩膀，“只要开学考英语保持这个水平，其他的不要太失常发挥，次重点班还是可以进的。” 唐贤脸上一红，缩回房间。洛珩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往唐言章那边走去，问道：“打算玩几天？” 唐言章早已别过脸，将视线重新放回膝上的书当中，纤长的手指翻了个页，头没有抬，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看你们。” “唐贤进步很大，看来是真想玩。”洛珩轻笑，“还蛮适合鼓励性教育的。” 身侧人依然反应平平，只应了一声，便没有更多下文。 唐言章不发一言地翻着书，新书的纸墨味总是很重，有种特别的清香，洛珩一向喜欢这种味道，便坐在她身侧一同陷入沉默。 很多年前，她们便经常这样沉默而坐，只是那时候她是师，端坐在办公室里批改着试卷眉头紧锁；她是生，安静地收拾分类着作业，时不时递些物件整理试卷。办公室极其安静时，她们的呼吸节奏便会慢慢趋同，有条不紊地相互配合。 洛珩。 那是唐言章这辈子遇见过最冷静也最有能力的小课代表，仿佛是上天忽然赐给她的宝物，一举一动都那样契合她的节奏，抚平她的情绪。 成绩还亮眼。 唐言章翻书的节奏加快，看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脑。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心绪不宁，心浮气躁，索性直接闭眼，平复呼吸。 “唐老师。”洛珩兀然开口，“订几人间？” 头疼起来了。 唐贤早就长大，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同睡一间房。一般来说普通家庭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是她与洛珩睡双人间，但她们……的的确确不能算普通关系。 至于第三种可能，唐言章想都没想。 “我跟唐贤双人间吧。” “我才不要跟你睡，妈。”唐贤忽然从身后冒出来，嘴巴撅得老高，“我都十七了。” “没有那么多钱订三个单人间。”唐言章眉头微蹙。 “那简单，你跟洛珩姐睡不就行了？”唐贤笑嘻嘻地，转头看向洛珩，“姐，我妈睡相很好的，不打呼不磨牙，很安静。” 嗯，我当然见过你mama的睡相，更多的我都见过。 洛珩眼底笑意加深，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大变动，暗示主导权交由唐言章。后者的眼眸里闪过几丝复杂的情绪，话语却没有动摇：“我跟你睡。” “好，酒店我已经订好了。”洛珩将手机举过去，“机票我这边买，老师不用cao心。” 还是一样的贴心和利落。唐言章应了一声：“机票和酒店的钱都让我来吧，这个假期辛苦你了。” “不辛苦。”洛珩闭上眼睛，慵懒而语焉不详，“我有挂牵，所以很开心。” 唐言章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后天见。” “洛jiejie后天见！” 洛珩出门后，唐贤的嘴角顿时耷拉下来，颇有微词地看向唐言章：“哪有儿子十七岁了还跟自个儿老妈一起睡的。” “特殊情况。”她言简意赅。 “啥特殊情况，我看你跟洛珩姐关系还可以啊，难道因为她是你曾经的学生，所以你不愿意？” “她……”唐言章有些犯难，她并不习惯说谎话，“比较注重个人隐私，所以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睡。” “哎，那好吧，既然是洛珩姐不喜欢。”唐贤搔了搔头，忽然想起什么，又抬起眼看向她，“对了妈，洛珩姐以前读书的时候，有没有早恋啊？” 唐言章的眉头蹙起：“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啊，她长得那么漂亮，成绩又好，喜欢她的人应该很多吧。” “她确实比较省心，又自律。”唐言章不可置否，脑海里忽然又想起女孩上数学课时走神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律这个词可能也不是很适合她。 “她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呢。”努力有了回报，心情大好的唐贤开始没个正经，“妈，你说洛珩姐谈过几段恋爱呢？她现在单身吗？” “我不知道。”她的指甲叩在书脊上，一下一下地，似乎在挑战她的耐心。“单不单身都与你无关。” 唐贤眨了眨眼，拿出手机。 “懂了，我去旁敲侧击下。” “你经常跟她聊天？”唐言章扫了眼他手机，对话框气泡似乎填满了一整页，虽然都是绿色居多。 “嗯，她有时候会拍些照发我看。”唐贤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旁边唐言章渐渐沉下去的眼眸。 晚上，唐言章点开洛珩的对话框，她们之间的记录依然只有一条空荡荡的系统通知，好像完全的陌生人。 “机酒价格是多少？我转给你？” 对面没有回复，唐言章等了片刻后熄了屏，起身收拾起行李。她并不热衷于旅游，对于迪士尼这种地方更是觉得只属于孩子，没有多少兴趣，不过是履行和他们的约定罢了。 手机震动一下。 她点开，洛珩回复：“行程结束后再算。” 文字总是比较冰冷，看不出对面的情绪。唐言章抿了抿唇，将手机放回充电。 行程定于周三早上，唐言章提前查了沪城的天气，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长款风衣，内衬是黑色的高领羊绒衫，围了个驼色围巾。洛珩早已与约定时间前就已经在候机场等待二人，一身红色收腰连衣长裙，外头套了件小风衣搭了双粗跟靴。明艳的薄唇勾起，慵懒的眼尾随性描开，站在人群里高挑地格外显眼。 她转过头来，眼眸波澜无惊。一旁的唐贤发出了小声的惊呼，三两步走上前想接过她行李，却被虚虚挡了回去。 “洛珩姐，你今天特别好看。” “谢谢。” 洛珩转头看向落在身后的女人，唐言章的脸上辨不出太多神情，头发梳得整齐，衣物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眼眸温淡且严肃。 还是那么漂亮。 洛珩弯了弯眼角，朝她点头。 如果只有唐老师一起，那该多好。洛珩走向唐言章，定定站在她跟前，为她整了下围巾，语气轻柔：“睡得好吗？” 唐言章看了看她：“还好。你这么穿不冷吗？” “不冷，我体温本来就不高，对温度感知没有那么敏感。” 出乎意料的，唐言章往前探住了洛珩藏在袖口里的手。 刺骨的冰冷，唐言章的掌心被冻得缩了一下，她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 “这么冷。” 说罢就想解开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洛珩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指尖捉住唐言章的掌侧，掌心贴住她的手背。 “不用。” 很奇怪。洛珩的手明明一点温度都没有，但是她的手掌却好像被灼到，有一股特别的暖意。 莫约只有半秒，洛珩便松开了手，唐言章也反应过来，跟着松开。 “去托运行李吧，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左右起飞。”洛珩顺手接过唐言章背着的包，好像一切都很熟稔，顺理成章。 不远处的唐贤忽然觉着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有些不服气：“姐，我是男生，让我来帮你拿行李呗。”说罢还扬起胳膊做了个比肌rou的手势。 洛珩懒洋洋睨他一眼：“小屁孩，照顾好自己就差不多了。” 唐言章没绷住，流露出点笑意。 洛珩的票买了三张连坐，靠窗位置让了给最想出去玩的唐贤，唐言章坐在中间闭目养神，洛珩则戴上耳机拿出笔记本敲起了代码。 “你工作了？”唐言章偏头看了看她。 “接了点外包而已。”她摘下面向唐言章那边的耳机，“我还是要吃饭的。” “……补课的费用是多少，我结给你。” “不是说好了等旅行结束再一起算吗？”洛珩弯了弯眼眸，拿起刚要的咖啡啜了口。 唐言章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正回身子。 唐贤倒是一路上激动地拍照，时不时还举过来给她看，聒噪又有些烦人，洛珩揉了揉发涨的眉心。 “他倒是完全不像你。” 唐言章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像你亲生的。”她音量很小，只能让身侧人听见，还带着丝调侃意味。 “洛珩。”唐言章睁开眼，眼眸有些复杂，“别乱想。” 是试探吗。 唐言章自己都不清楚，洛珩的心思她似乎从来没有摸准过，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好，都听老师的。”洛珩继续忙起了工作，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认真起来的洛珩少了一贯慵懒的笑意，专心于一件事时，她不会分出别的心思。 唐言章是见过的，那会儿参加数学竞赛时，洛珩会自觉放学后留在课室，抓着一道题沉思。同学三三两两陆续都走了，打扫卫生的小组也走了，傍晚的黎城一中落了些许萧瑟意味，洛珩从午后坐到了黄昏。 她是她的竞赛指导老师，二人讲题的时间一般都在自习，通常到了下班时间她也会离开。那天出了一些意外，唐言章留得很晚，等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她才落锁离开。不知为何，当时她忽然就想拐去那个走廊，看一眼三班。 她走到后门，后门已经落锁，窗户却还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窗边低着头握着笔，沉思时的洛珩。她的脊背因为思考而曲起，认真而严肃。 她没有叫她，而是静静地站在洛珩身后，凝视着女孩的背影。那个冗长的午后，浪漫的黄昏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时间仿佛被暂停，连带着她刚起的，微不可查的情意一同扔入漫长的洪流中循环往复。 唐言章深吸一口气，心脏有些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