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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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采声找崔河谈过后,决定不去找夏青。而儘管多年以后,应采声还是很后悔自己当初下的决定;虽然他时常安慰自己,说不定即使找过夏青,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他真觉得,人只要走错一步,接下来必定要绕很大一圈才回得了原路。 夏青父母打来的三天后,应采声接到的是母亲的电话。当时,他正在学校地下室画图,崔河在一旁陪伴。 「我应该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交怪朋友吧?」 应采声瞬间呼吸短促,心跳加快,他不安地看了崔河一眼,问:「怪朋友?我朋友就你看过那一个。」 母亲说话急而大声,抱怨般地告诉应采声,打来的不知道是姓夏还甚么的,忘了,总之是要应采声去看看人家,说对方从植物人醒来,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应采声暗想,说甚么植物人大概是误传,哪里有醒这么快的,还能打电话sao扰。 「我还听说他是同性恋?你不要跟那种人打交道,会受到不好的影响,同性恋都是假的,都是被那种甚么自以为的暗示搞的,人不要干这些违反自然的事。」 「我跟他不是朋友,那个人怪怪的,有妄想症,你不要听他说。」应采声随口诌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他认为夏青常把事情夸张不真实,也能算个妄想病。不晓得他是不是说了甚么,但感觉母亲反应也不是真的特别大,应采声还是稍稍松口气。 「是吗?没有最好。」母亲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说,应采声不在的这阵子,应禹和张慧慧求婚了,暑假时候会订婚,毕业就打算结婚;应采声在学校交到女朋友没有?虽然他还小是不急,不过感情总是要早点培养,看看他哥嫂俩多恩爱啊,有觉得不错的就追追看,或是看有没有人喜欢你啊。 应采声冷笑一声:「没有,我没人喜欢。」 「好吧。」母亲声音沉了下来,「反正你绝││对不要跟人家搞甚么同性恋,那不正常,听见没有?」她又继续说,家庭组成多重要多重要甚么的,结婚这事早早就得考虑,不然年纪到了就只能相亲,也找不到好对象。 「知道了。」 「有空再回来。」 「嗯。」 不能被发现,还没被发现,但是快要被发现了。 应采声掛掉电话,看了崔河一眼,手上的毛笔大力的刷过整个画面,接着一口气将画撕成两半,动手收起桌上的顏料和水盆。 崔河愣着看他走到洗手台清洗瓷盘,回头看见那幅被一分为二的山茶花:应采声的最后一笔,就像是纸和花的血。 到收拾乾净为止,崔河都在等,等他开口;崔河毕竟抓到应采声的习惯,当他所有东西都整理过之后,的确开口了。 崔河,你会结婚吗?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崔河搔搔头,应采声当下立刻抢过话: 「那就是有可能了。」应采声转身离开之前,丢下了一句话。 我想我以后会结婚。 促成这件事的原因,有两个后悔。 第一个后悔,是应采声没有去探望夏青;他认为,如果他有,母亲就不会给他这通电话,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决定。 第二个后悔,是崔河没来得及解释,他所思考的结婚,是能不能和应采声结婚。 那一天起,应采声和崔河是朋友。 只是朋友。 □ 崔河并不是没有试着挽回,他表示,之前也说过,如果怎么样了,崔河会帮他,骆保也会帮他,不是吗? 但应采声只是坚持,母亲希望他结婚,希望他有家庭;看母亲的态度,要是真的被发现他和崔河在一起的话,古板又有点年纪的她,精神上一定无法承受的,应采声不愿意冒这个险。他在母亲心中已经够不完美、够怪异了,不能再多添一点缺。 「所以,你最后选择了家庭。」 应采声坐在諮商室的沙发上,没有回答,看着地板,点了点头。 崔河非常想一口气重叹出他的遗憾,但他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让这口气吐得太明显,并问:「还能是朋友吗?」 「只能。」应采声哽咽,「只能是朋友。」 「我明白了。」 「而且你不能……」应采声发现自己说不完话,断了句子,和崔河要了纸笔。 而且你不能记得,我还喜欢你。 应采声把揉成一团的纸张塞到崔河手里。 「我知道了,我不会记得。」崔河握起应采声低垂的手,「也不会忘记。」他感觉到应采声的手在颤抖,比任何他所经歷过的都要强烈。 一般的諮询时间是一个小时,但这一次延长了半小时;他们谈话的时间是四十分鐘。 应采声哭了五十分鐘。 往后,应采声有十天半个月,回家说话不超过三句;骆保看在眼里,没有多问。这段沉默的日子过后,应采声说,他要回母亲那里。 「为甚么?嫌你爸这里不好?」 「我没有要走……她叫我回去。」应采声深吸了一口气,「她说要介绍朋友的女儿给我认识。」 「崔河呢?」 应采声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前妻叫我以后要结婚。」 「人生是你自己决定,不是你妈决定。」 「我不想听她嫌我的决定……不想再让她用奇怪来形容我了。」 骆保明白应采声的固执,更理解他母亲的偏执,但还是气不过;只说,你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应采声说,希望。 希望不会后悔。但最后,最后悔的仍然是他。 应采声后来才领悟到,这么做并不会让他的形象在母亲的眼里改变;或是说,无论他怎么做。母亲的观念是根深柢固的,是一辈子的。 回家后,应采声问母亲有没有再接到夏青莫名其妙的电话,答案是没有,这件事勉强地让他心里好过一点。紧接着母亲不知是讨厌这话题,还是急于作媒,立刻谈起介绍一事。 母亲朋友的女儿跟应采声同年,今年高二,头发及肩,细框眼镜;说穿了就是路上一把抓的女孩子。虽然上的也是美术班,很佩服应采声的画技,但应采声对她不感兴趣。 倒不是他无法对女人產生兴趣,他不会讨厌,但也不会有甚么强烈的喜欢;男人也一样。对于自己为甚么会喜欢崔河,除去他和崇拜的哥哥很像,以及拥有被虐狂的特质之外,也很难说得清楚。 而他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和那位他根本记不清名字的女孩凑成了对。大人说的算,应采声不想多作反驳,女孩那边则是一副无所谓,甚至看得出对应采声颇有好感。一个星期后,应采声才从母亲那里听说,女孩已经和身边的人表示,应采声是他的男朋友了。 应采声若被女孩约出去,不会特别拒绝,但也是冷冷淡淡的;意外的是,女孩目前为止对应采声像死鱼一样的态度没甚么怨言。应采声很佩服她的耐性,有试着要逼自己喜欢上她,但无感就是无感,就像他无法对一幅乱七八糟的抽象画说出甚么感动与涵意。 是不是就要这样?如果以后结婚的对象就是她,生活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活活泼泼地走在前头,一个冷冷淡淡地跟在后面,两个世界。有了孩子,会比较好吗? 应采声提了这一问:「你以后会想生孩子吗?」 「我现在还没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想那么多。 当他问崔河是否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难不成只有他像个傻瓜一样,为以后的事情cao心吗?就算是,应采声也不认为自己这样的考量有甚么错。若是再想得远一点,要是母亲走了,那他就自由了││他急忙撇开这个念头,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希望母亲离开人世,怎么想都大逆不道。 和崔河成为『朋友』之后,应采声觉得生活不太真实。虽然他还是画图,还是画山茶花,但再也不画红色山茶花;更精确的说,他再也不上顏彩,仅仅用墨来作画。即便有,画的也像半成品,只用上花青和胭脂,不让叶鲜绿,也不让红花开。 他俩还是像平常一样,与马家铭一起上课,吃中饭,之间曖昧的氛围虽说没有完全消失,也让应采声以细微的态度切断挡开。 学期结束前,崔河特别和应采声及马家铭说,他想转到中部的学校去,同时也转系,不过会降一级延毕。应采声不记得崔河说的系所名字,只知道是社工一类的,跟他现在做的諮商师相关的系所。他认为自己还是不适合走美术,他不像应采声或其他人一样有高度的创作慾,所以考虑选择这条路。 马家铭表示会捨不得,但还是尊重崔河的决定;而应采声甚么也没说。三人说了解散后,马家铭识相的先离开,留下他俩交谈。 「真俗套。」应采声用这一句话起头。常听说分手的情侣总会有一个人离开学校,原来是真的。 崔河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事转学,这事情是巧合,他早想过要转,现在的学校没有他要的系所。 「不过这里有实习单位。」崔河说完这句,看着应采声。应采声以为他还有下文,可等了好一会儿,他没再出声。 「你要我帮你接甚么?」 崔河说,因为这里有实习单位,所以他也不见得一定要离开,在这里的好处是离家近,生活便宜,和能见到『朋友』;另一边则是朝向他希望的专业,但生活水平较高,贵了些,而且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等等。 「你的话会选哪一个?」 「你自己不是常跟我说,答案是自己决定的吗?你自己早就想好了吧?我可不会做引导。」 「我的确是决定了……」崔河笑笑,「想看你留我。」 应采声敛眼一笑,说,你走吧。 那天在应采声的那句话之后,两人连再见也没有说。应采声本以为在暑假时就会完全看不见崔河的踪影,但他偶尔会出现在骆保的店里,读着他转学要考的科目,也会上来聊几句。 应采声有意向崔河透露,他现在有个跟他同年的女朋友,是母亲介绍的美术科班生,说了大概的个性和长相,虽然想藉此表明自己的决心,但还是暗暗期待崔河的反应。 崔河算是半开玩笑地问这句话: 「女生你可以啊?」 「我又不是同性恋。」应采声白他一眼。 「我也不是。」 两人互相注视了好一阵,彼此笑出来,异口同声说了句,你骗谁啊。 就像那天在崔河房里,两人同时说出损骆保的话,一样地有默契。 应采声闭上眼吸了口气,张开时又看了崔河一眼,之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是啊,在骗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