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梨花月又西
PatientA通过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那天是个周五。江融斌当即向大家宣布了这个消息,并说周六晚上请所有人聚餐庆功。王庆杉心想,这有点不巧,明天是王庆彤出院的日子。他和江融斌说明天白天要去接家人出院,如果晚上回来还来得及,就去餐厅找他们。 王庆彤第一期的治疗结束了。她对靶向药的适应不错,肿瘤范围缩小了很多。医生看过她的情况,建议她可以先回家休息,等过一两个月,根据她身体的恢复状况,再进行下一期治疗。王庆杉本想让她在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可王庆彤坚持要回县里学校附近的住处。王庆杉没有做更多的坚持,租了个车,去省医院接她回家。 王庆彤看着王庆杉在她家里忙前忙后,帮她整理行李、打扫卫生,想起十几年前王庆杉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的模样,又一次相信,往事是真的已经远去了。在省医院的这段时间,她逐渐知道特需病房的其他病人大概是什么身份。她使用的治疗方案,生活起居上的护理,医生和她询问病情时的态度,都让她察觉到王庆杉的这位朋友大概有着怎样的能量。而她很了解王庆杉从前的生活圈。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她想不到王庆杉应该如何偿还。他不说,不代表她猜不到。王庆杉对这一切讳莫如深的态度,让她越发肯定心中可怕的猜想。 癌症病人大多会经过一个怨天尤人的心理阶段。厄运的降临是随机的。有的人作息规律,勤于锻炼,却不能健康长寿。这会让人怀疑因果轮回是否真的存在,是不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得此报应,偏偏就是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她原以为自己早就过了这个阶段,但是一想到王庆杉,她发现其实根本没有。她恨这个癌症,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为什么毁了自己的人生还不够,还要拉上她最重要的人一起。 王庆杉帮她把家里打理好,天已经快黑了,他准备开车回去。王庆彤把他送到门口,忍不住叫住他。 “小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对不起。” 王庆杉到达餐厅的时候,公司的众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包厢里的人形态各异,有的在唱歌,有的在猜拳,有的躺在椅子上睡觉,角落里技术组新来的姑娘正抱着林红玉哇哇大哭。他和剩下几个比较清醒的同事商量了一下,他开车送几个住处离他家比较近的同事回家,其他人打两辆车,让还没醉的送回家。 王庆杉和杨宇衡一左一右把烂醉如泥的周超扶上车后,又回到包厢,林红玉和他说老板今天很开心,喝了太多,刚刚说有点想吐要去趟卫生间,到现在人还没回来。她不方便进去,想让他去看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当王庆杉找到卫生间,江融斌已经吐完从隔间出来,正在洗手池前洗脸。听到来人的声音,他让王庆杉递两张纸给他。接过纸的时候,他看见王庆杉的右手上有个亮亮的东西闪过。 王庆杉自己也看到了手指间的闪动。他从青云山离开的时候,就打算把戒指摘下来,结果后来忘了。他以前不戴任何饰品,原以为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会不太习惯,没想到戴久了,反而会时常忘记手上还有戒指的存在。洗手间的光线很亮,戒指上的暗纹在光下熠熠生辉。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个暗纹原来是要对光看的,他从前不知道,每次都得凑得很近。 王庆杉看了一会儿手上的戒指,江融斌也在看着他。刚刚吐过一场,江融斌清醒了不少。戒指上是岑翊的签名,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中的确定越增一分,惊讶就更增一分。 送完最后一个顺路的同事,王庆杉的后座上只剩下老板。汽车沉默地穿过黑夜,江融斌望着窗外出神,手指在车窗边无意识地敲击。好像是想了很久,他突然开口:“我以为他是有分寸的。”他没头没尾地抛下一句话,但是车里的人都清楚话里说的是谁,“我们一块长大,不过他比我们大好多岁,又一副特立独行的样子,好像和所有人都不熟,我们也只是跟着叫他一声哥。”好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王庆杉听到后座的人闷笑了一声。“这几年他变了很多,人变得温和了,好像通晓了一些人情世故。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从来都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毫无理由。”王庆杉听出他话中意有所指,但是一点都不愿意深想。他感觉车内的空气都被那帮醉鬼污染了,酒精的气味熏得他脑子发疼。还好导航的终点已经临近。他在路口停下车。 “我之前不知道他是那个。我当时不该那样做,最对不起的是你。”江融斌最后这么说。车内沉默了半分钟,江融斌没有听到回答。他道了声别,开门下车,当作王庆杉已经听见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对不起他?王庆杉的胸中升起一股烦躁,把衣柜翻得底朝天终于摸到两年前刚搬家时留下的烟。他该恨江融斌把他当人情,顺水推舟送到岑翊身边吗?打火机太久没用,连打了好几次之后火苗终于猛地窜高,差点燎到手。还是应该恨岑翊刚开始不主动不拒绝,到最后突然发神经,拿王庆彤做交换,睡了他就走? 香烟中的尼古丁会使大脑中的多巴胺增加。终于把烟点着,王庆杉猛吸了几口,大脑没有因此更清醒,反而愈发心乱如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里没有恨意。可以表演有,但没必要。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另一个人改变了,不知道是往好的方向还是糟糕的方向。他看不透别人的心,也看不懂自己的心。他从来都靠直觉活着,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就先睡一觉。他决定这一次也这么做。熄灭了烟,王庆杉关灯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