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系统故障
“晚上好，埃文先生。” 情人节后的星期六夜晚，本该是刚交往的情侣们你侬我侬探讨生命大和谐的最佳时机。谁料天公不作美，户外风雨交加，巨型的紫色闪电从滚滚乌云中直劈而下，砍断了一棵无辜的小树，与街道两侧无数机动车的警报声一起组成了雷雨夜的交响曲。 就在这个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夜晚，埃文再次到访。他站在门口，仍身穿那件老旧的深色调风衣，没有打伞，雨水早已把他淋了个透。 头发全贴在脸上，显得萧条落魄，像一只落水的野猫，又像徘徊在雨夜的仿徨孤灵。滴滴答答的雨水从衣摆渗出来，落在地毯上，汇聚成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 0075依旧是那样体贴，寒冷的雨夜也不能改变他丝毫。他牵住埃文的手，将他带到屋里，与他额头相抵：“埃文先生，你的体温很低，再不处理很大概率会着凉发烧。” “我没事……”埃文强笑着推开0075，声音仿佛渗了水一般朦胧，“我只是，忘记带伞了……” 仿生人在情感察觉上确实有待提升，尤其是旧型号。0075的电子脑并不能分辨出哪些是逞强的谎言，哪些是脆弱的伪装，但他却能通过含盐量判断出埃文脸庞上的水到底是雨还是泪。静谧是最好的安抚，0075并没有多舌乱问，他默默提高室内温度，默默帮埃文脱下湿透的衣服，默默为他换上干爽的睡衣，贴心而安静。 “要不要喝点什么？茶，咖啡，或者我更推荐热巧克力，高热量的饮品可以有效祛除寒冷。”0075说。 埃文摇摇头，沉吟片刻后问：“有酒吗？” “有。”0075答，“虽然我并不推荐，不过酒精也同样可以取暖，请问您想喝些什么？” “我不是很懂，交给你来判断吧。” “好。” 数分钟后，一台送餐机器人敲开房门，将一个盛有蜂蜜色液体的玻璃杯摆在埃文手边的小桌上。埃文端起杯子闻了闻，立刻被呛得眼眶发涩，他没怎么喝过酒，烈酒更是敬而远之，本能地感觉有点后怕。然而此时，逃避现实的渴望压制了恐惧，埃文没有继续迟疑，仰脖直接喝掉了大半杯。 “咳、咳，咳咳！” “埃文先生！”0075赶忙扑上来，轻拍埃文的后背，并趁机抢走了剩下的小半杯酒，“慢点，来，喝点水。” 埃文捧着水杯，牙齿咔哒咔哒轻咬杯沿，浓烈的酒气熏得他双眸发红、血丝密布。隐约间好像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眨眼就会掉出来，但埃文较劲一般端着脾气，执拗地干瞪眼，眼睛早已干涩难耐，却怎也不愿服输，怎也不希望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头发都已经半干，埃文才动了动，斜身靠在0075肩上：“你不想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必须承认，根据您的情绪和行为我大概有几种猜测。不过如果您不愿意主动说出实情，我也绝对不会打探您的隐私，只会如往常那样把肩膀和胸膛借给你。” 埃文轻笑一声：“什么都不问确实是一种尊重，但有些时候，不厌其烦地追问会让人心里更温暖些。” “原来如此。”0075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已经把这条忠告写入了程序，那么埃文先生，你遇到了什么事？跟情人节有关，对吗？” 埃文轻轻“嗯”了一声，说：“我去和凯尔告白了。” “结果不理想对吗？” “嗯……” 埃文啃咬着嘴唇斟酌词句，突然叹了口气，自暴自弃一般嗤笑出声来，“岂止是不理想，根本就是灾难，足以毁灭世界那种。” 0075搂住他的肩，一边打拍子似的安抚，一边柔声哄劝：“我在听，你慢慢说。” 埃文的悲剧发生于美丽的情人节。主人公埃文按计划准备了一份不算贵重又颇具意义的礼物，穿了件新买的休闲衬衫，在凯尔公司附近的人气西餐厅预订了位置。准备完全后，他拨通了凯尔的电话，说自己刚好在附近办事，机会难得，要不要出来吃个饭叙叙旧。 情人节毕竟是比较敏感的日子，埃文本以为凯尔会拒绝，但他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约定下班后见面。 从高中毕业后的分道扬镳，再到今日的“偶然”重逢，埃文惊讶的发现长大后的凯尔和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依旧阳光、帅气，笑容爽朗，看上去分明是大人，性格和气质还是那个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高中学生，橘红色的头发在夕阳下如火焰般跃动。 晚饭十分顺利，餐厅气氛不错，菜品可口，驻唱歌手的声音很动听，最重要的是没有冷场。凯尔负责说话，关于公司、生活、乱七八糟的琐碎事。埃文则偶尔附和两句，大部分时间都是个沉默的倾听者。两人的角色仍然跟学生时代一模一样，并没有因为年月的洗刷而改变。 然而这段感情是虚伪的、错误的，从埃文爱上凯尔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不会善终。 晚餐结束，凯尔提议送埃文一程，埃文欣然同意。两人肩并肩走向车站，当已经可以看见站台的灯光时，埃文却提议去车站旁的花园待会，再说几句话。花园环境很好，稠密的藤蔓仿佛天然的庇护所，枝叶间藏匿着无数爱人间的悄声与密语。 在一片待放的紫藤倩影下，埃文鼓起勇气，表明了这份深埋多年的爱意。凯尔接过礼物，沉默半晌后，把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摔在地上，用脚剁成稀烂。 埃文的故事最终仍以凯尔残忍地离开告终，一颗真心始终没有换来心上人的哪怕一寸目光。埃文无可奈何地抿嘴苦笑，原本还算平稳的情绪开始下沉，阴云完全覆盖了眼眸。 “他拒绝了我……嘿，不过说实话，拒绝完全是意料之内，毕竟他是直男，所以我并没有很沮丧。只不过……” “只不过？” 埃文打了个寒噤，脸色几乎苍白，就像忆起了什么格外恐怖的场面一样：“他说我很恶心。” “什么？” “他说我恶心，说‘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着跟我上床’。他还说了很多，什么婊子，贱货，烂屁股的基佬。他还……” “可以了。”0075猛地把埃文抱进怀里，手掌捂住他颤抖的唇瓣，“你不用勉强自己说不想说的话。” 埃文眨眨眼，更多的污言秽语堵在喉口吐不出来，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等到情绪完全平复，他挣开0075的怀抱，抱着膝盖在床上缩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球。 “我并没有因为他拒绝我而沮丧太久，你也知道，我原本就知道可能性不大。虽然我确实可以像告白时所说那样，变成他希望的任何性格，任何模样。但是我没想到，曾经那个如英雄一般充满正义感的凯尔，竟然会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颠覆了他给你留下的形象？” “我承认，确实有点。”埃文苦笑道，“给我自信的也是他，将我贬低得一钱不值的也是他，我现在都搞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 空气安静了数分钟，蹲坐在角落的埃文慢慢抬起头，一双蜜色的眼睛如受惊的小动物般在暗处注视着0075：“你觉得我真的是如凯尔所说的这种人吗？一个……额，喜欢同性的不正常的人。”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0075说，他慢慢爬到床上，同埃文肩并肩，屈膝抱腿缩进角落。 “不过，我在这方面可能并没有发言权，因为我根本就不理解人类长期争执的‘同性恋’和‘异性恋’究竟有什么意义。举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例子，我的身体里内置有微型核电池，而隔壁的0089号则是太阳能电池，最终给我们供能的目的并没有变。埃文先生，你只是恰巧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恰巧与您同性，至少在我看来，没什么不正常的。” “但是他说我恶心。既然凯尔这么认为，说明还有许多人也这样认为，那我……” “那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好了。据我所知人类的个人意识比电子脑要麻烦许多，无法通过升级和删除进行改变，既然无法任意改变，放任不管是唯一的处理办法。” 0075说罢，侧过身窸窸窣窣做了些小动作，随后将一个攥紧的拳头递到埃文面前，“猜猜看，这是什么？” 埃文一怔：“糖果吗？” “很接近了。”0075笑笑，展开手心，是一颗夹心巧克力。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当作迟到的情人节礼物收下吧。这次并不是乔治先生的指示，而是我自己的判断。”0075停顿了片刻，话锋一转，“对了，您知道吗，眼泪和鼻涕其实是相同的东西。只不过一部分通过泪腺流了出来，另一部分则通过泪小管、泪囊、鼻泪管流到下鼻道，变成了鼻涕。” 嚼着巧克力的埃文一噎，差点被坚果碎噎死。咳嗽了好一阵，埃文才能重新正常说话。他干笑了两声，歪头靠在0075的肩上。 “你不用想办法逗我发笑，我真的没有因为凯尔拒绝而感到难过。好吧，至少现在不难过了。我会这个状态，只是他后来说出的话让我难以接受，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个恶心人的死变态。” “埃文先生，您不需要为他人贬低自己。” 暗淡的阴影下，埃文浅浅的笑音如薄阳萦绕不息：“我其实明白这些道理，可能只是希望听别人亲口对我说。总之，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我会试着像你说的那样相信自己，重新找回自己的人生。” “额，谢谢……？” “是啊，谢谢你，0075，有你在身边真好。” 仿生人沉默了，人造的眼瞳如摄像机那样收缩，凝视着面前这位哄着双眼坚强微笑的人类，良久后，0075才缓缓道：“埃文先生，果然您很特别。” “嗯？特别？” “是的，从我的电子脑激活至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您这样的人类。” “不会吧，我很普通啊，经常有人说我扔到街上转眼就会消失。” 0075摇头：“不是外貌上的特别，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很抱歉，我的电子脑比较简陋，仍在处理这份信息，暂时无法得出确切答案。” 埃文耸耸肩，倒也不是很介意：“那等你得到答案，记得要告诉我。” “一定。对了，您今晚要早些回去休息吗？我可以和负责人申请，就说您身体不适，让他把此次服务的金额退还给您。” 房间静悄悄的，0075没有等来埃文的回应，正要再次问询时，一双颤抖的臂弯将他紧紧抱住，宛如扑向星火的飞蛾，紧紧抱住了仿生人的肩膀。 “我不是很想回去……今晚我想在这儿过夜，留在我身边，可以吗？” 埃文的声音在仿生人耳畔回响，低哑、柔软、楚楚可人中带有一种青涩的诱惑力，好似一根蚕丝，渗透进0075的电子脑中。 声音、表情、关于埃文的信息疯了一般涌入了0075的电子脑，他根本无法解析人类丰富的情感，只能存储、记录，留到以后反复演算。 电子脑飞速运转，内存使用几乎抵达峰值。大量的信息冲击着仿生人固有的运转系统，挤压着容量有限的记忆芯片。存储、报错、过热、宕机、死循环，震响的警铃奏响无序和毁灭的序章。 机械产物的根基正在动摇，唯独金属构造深处那个名为埃文的文件夹开始不断扩大、扩大、再扩大…… “你今晚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 一句未经验证过的话语脱口而出，连0075自己也很诧异。 这是错误的！仿生人不应当擅自决定任何事，更没有权限自己的日程，他们需要向雇主申请，需要由雇主安排，一切都由雇主掌握。但0075过载的电子脑早已失去纠错的能力，脱离仿生人的固定思维，朝失控的悬崖绝尘而去。 “我今晚没有其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