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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大梦方醒

    花语堂进了屋就取出铜盆洗手,他没有留下陪伴宫素,颜子觉略感讶异,感受到视线,花语堂无奈道:“青楼鱼龙混杂,消息流通,十三岁是大姑娘了,与万花谷的师兄深夜单独相处,很是不妥。”

    短暂的沉默过后,颜子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但你想看到她。”

    宫素的身世是老天对花语堂最大的一个玩笑,也是最大的惊喜,即便命运让二人的关系改变,但守护这个小生命的愿望始终未变。

    “确实,没能守着她出生,看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都是遗憾,但能以现在的方式重逢,老天待我亦是不薄。”花语堂向来眸中带笑,言语之中虚实具有,这句话却说得真心实意。

    颜子觉望着眼前墨影,心绪微涌,薄唇略启。“待我亦是不薄。”

    花语堂不是苏钰那样只修习离经易道的大夫,所习花间游虽不是颜子觉对手,功力亦是不浅,所以即便颜子觉说得虽轻,他却听到了,眼中笑意更甚,调侃道:“何止不薄?”

    颜子觉这个人,根本就是天降鸿运,闷声发大财的典范。

    二十三年前的惨剧中,只有他手脚具在,还成了半仙之体,其他的人不是惨死就是魂散,他没了记忆之后护着宫素的魂魄被带到了纯阳宫,醒来后拜入了一直憧憬的门派,再来就是和曾经的恋人相遇……老天对他简直就是厚待了吧。

    花语堂陷入到温暖的怀抱之中,颜子觉的呼吸轻轻喷洒在他的脖颈处,这般静好温柔,是二人许久未曾有的氛围。花语堂轻微后仰,将大半重量交给后方环抱他的人,更深地嵌入颜子觉怀抱里。

    颜子觉的怀抱,总是令他十分贪恋,两人正准备进一步温存之时,眼前景象统统不见,好似瞬间被拉入陷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是?”突然的变故令花语堂震惊不已,他只是个普通人,从不和牛鬼蛇神打交道,一时难以适应。

    “梦境。”颜子觉看向自己腕间,属于宫素的那条牵魂丝。“宫素第二重结印解开后根骨全开,灵力大增,未能完全控制,睡梦之中易受影响,我们是被拖进来的。”

    颜子觉绑了花语堂和宫素的牵魂丝,再加上在墓xue时宫素曾以自身做祭,与二人置换,导致灵魂混淆,记忆共享,她与他们羁绊太深,且三人都灵力不浅,影响甚大,直接就被拖入梦中。

    “我可不想看女孩子的梦,有法子出去么?”花语堂没有窥视别人心思的癖好,万一见到宫素有什么心仪的师兄师弟,气得他上去揍人家一顿,可就不好了。

    显然颜子觉的想法和花语堂一致,伸手捻诀,蓝光骤显,要带着花语堂施法离开,却发现事情并不像预期那般顺利,他们出不去。

    “她的梦里只有黑暗么……”梦就是每个人心中的景象,会有万般变化,可以绚丽,可以苍凉,花语堂从未想过那个乖巧懂事,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宫素,她心里的风景会是无边的黑暗,是一开始就如此,还是最近才这样呢?是该怪她伪装得太好,还是怪他们并未发觉呢?

    对于失去眼睛的宫素而言,她将终身与黑暗为伍,若不曾见过光明,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她见过世界样貌,是一个任何事物都兴趣盎然的小姑娘。

    两人并肩走着,却发现黑暗没有尽头,一筹莫展之际,一只小兔从二人脚边跑过,像是指引着方向一般,他们连忙跟了上去。

    “师傅说了,我有自己的爹娘,我不是颜师兄的孩子,你们不要乱说!”

    周围的人都围着一个小小的幻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怀好意的嗤笑着,将稚嫩的声音压得模糊不清。

    花语堂震惊的看向颜子觉,后者摇了摇头。“纯阳宫收留我与宫素之时,将我们的身世都做了隐瞒,只说我怀抱着女婴昏迷不醒,被纯阳前辈相救,苏醒后记忆全失,其中缘故自然说不清楚。”颜子觉看着那群幻影眉头一皱,继续说道:“我不擅与人相处,或有树敌,传言无故而生。”

    花语堂狠狠剜了颜子觉一眼,说道:“那是有心人故意编排的,什么父亲变成了师兄,违背伦理纲常,以宫素为由头,害你身败名裂。”

    讨厌的刺耳声音再次响起。

    “你说你有爹娘,那你的爹娘是谁?”

    “我……我不知道……师傅说等我长大就知道了……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

    接着又是一阵嬉笑,恶意让小小的身躯不停发抖,满是恶意的世界,四周全是充满恐怖的大家,她的声音传达不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语堂身负灵力,上去一顿好打,将那些幻影全部打得消散,但很快他们又重新聚起,奚落着小小的女童。

    纯阳宫资深的修行师兄或师姐,会带一个小师弟或小师妹,在宫素被交给颜子觉带着修行的时候,此类谣言最为激烈。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后来上官博玉才破了规矩,又把李慧秀分了过去。

    人心真的很丑陋,尤其是靠伤害别人来获取自尊……修道即修心,道修不好果然是有原因的。

    花语堂蹲了下去,想摸一摸宫素的小脑袋,却没有办法,喃喃道:“是啊,小宫素没有说谎,你爹的四季剑法可厉害了,你娘更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你是有爹娘的孩子,你是……他们的孩子。”

    若是他们还活着,一定会将你宠上天。

    一道冷冽的身影赫然出现,与身边的颜子觉重叠,他身边的空气,如同肃杀的风,仿佛华山最冷的冬天,将周围讨厌的声音,全部清除得一干二净。

    比起可以将人淹没的恶意,能带来清净的颜师兄,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稚嫩的小手拿起木剑,被颜子觉一次次不留情面的击败,他不苟言笑,甚是严苛,小女童练剑练到连筷子都拿不稳,饿着肚子修习,最后昏倒在太极广场上。本以为之后颜子觉的苛刻会收敛,一应训练仍是照旧。

    颜师兄身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喜欢的,讨厌的,崇拜的,轻辱的,他是一个实力与争议共存的人。

    渐渐地,大家开始对宫素的态度变了,跟着那样无血无泪的师兄,辛苦到仿佛被虐待一般,如此苛刻的对待她,怎么可能是宫素的父亲。

    宫素也不明白,是她太过笨拙了吗?所以颜师兄不曾笑,不曾夸奖,更不曾有过一个暖心眼神。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周围的声音全变成了怜悯。

    伪装成弱者,便不用背负指责了,退缩到可怜虫的保护色之下,眼睁睁看着恶意尽数转嫁到颜师兄的身上。

    “我是坏孩子。”宫素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回荡,如同叹息一般。

    小小的影子迅速向下坠落,花语堂下意识想去抓住她,幻影轻盈得像空气一般无法触碰到,好在身边的颜子觉利用牵魂丝将她的手紧紧绑住,但这是宫素的梦,颜子觉也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被拖向更深的黑暗之中时,他们至少是绑在一起的。

    嗤笑的声音四面八方如同洪水般随着坠落的宫素与颜子觉坠落的地方浇灌而下,尖锐难听到花语堂捂住自己耳朵也无法隔绝,烦躁得与那些声音对峙,却渺小得没有半点存在感。颜子觉没有任何感觉,他本来就是个争议人物,这些声音从不曾入耳。

    紧接着花语堂见过的,依附在来往行人身上的如同胎儿一样腐烂的rou块,密密麻麻在四周出现,一边蠕动,一边出了同样的质问,为什么被爹娘抛弃,为什么成为祭品,为什么连出生到世上的资格都被剥夺,哭喊着向四周求问。

    这一直也是宫素心底的疑问吧,所以才会被影响,拖入了噩梦之中。

    rou块挤压扭曲着附着在宫素身上,而绑住的颜子觉,同样遭了殃,两人很快就被吞噬得看不见,花语堂却无能为力,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阻隔,他与她的关系,并没有深到能进入心墙的范围。

    “宫素——!!!”不是修行者,没办法借助术法强行突破,眼看jiejie留给他的珍宝要被吞噬,花语堂愤怒的敲打呼喊着,尽管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众多杂音里,他也想唤她的名字。

    此时花语堂才注意到,方才出现过的小兔子,居然在牢不可破的心墙上刨出了个坑!在花语堂震惊之时轻盈的跃入墙内,往扭曲蠕动的rou块堆跑去。

    即将被拖走的宫素,被一双手从后面缠上,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笨蛋,这种事情,你以为师兄不知道吗?早就发现了好吧。”环住她的手臂,同样的瘦弱,却令宫素安心,周围的杂声不见了,只有她的声音。

    “师兄从来都这样,什么都不说,但只要你问,他一定会给你答案,所以啊,别像我一样做个不开口的笨蛋,增加莫名其妙的烦恼。”

    宫素想回抱住她,被rou块附着的身体却无法自由行动。

    “我想知道……但又害怕……”并非没有感觉,宫素隐约知道颜子觉想告诉她,关于她身世的秘密。

    都说宫素是颜子觉的小女娃版,在同龄人里剑术高超,道法强劲,原本就不亲近的人越发不和她说话了,一直陪着她的,只有她的小师姐。

    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个别人家的优秀小师妹,其实胆小又爱哭。

    一想到这些,身后的那双手更加用力地收拢,将宫素紧紧拥抱,尽管宫素无法回应。

    “对不起,伤了你,还让你落入了黑暗之中。”

    “师姐,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想要守护的人。

    非常重要的人。

    “我啊……已经没办法在你身边了。”

    听到答案,空洞的眼眶里还能流下眼泪,宫素爱哭的毛病大概是改不了。

    “再哭下去的话,就会被黑暗带走了。”

    连谎言都吝啬,甚至是梦里都无法改变的结果,宫素无法停止哭泣。

    因为宫素胆小又爱哭,是个不省心的孩子,所以一定要有人强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才行。

    少女用上了强势师姐该有的口吻。

    “不要再哭了。”

    熟悉的语气让宫素一震,本能的打起了精神。

    “睁开眼看一看,抓着你的,是谁?”

    哪怕被rou块侵蚀也没有放手,紧紧抓住的人,他总是如此,有着沉默的温柔,极尽安静的保护。

    师兄是强大的,勇敢的面对痛苦,从不逃避,所以任何声音到了他那里,都会化作脉脉春风。

    所以,她不能再继续哭下去了。

    宫素艰难地转过身,方才一直守护着她的温暖却突然消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师姐……我讨厌黑暗,更讨厌你不在,我只想回到过去。”心中的钝痛扩散开来,感受到颜子觉紧紧握住的手,以及坚定的视线时,宫素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师兄,我是个狡猾的坏孩子,为了不被苛责,一直缩在你们的身后。”

    颜子觉不善言辞,他只能像这样,她需要有人待在身边的时候,他就来到她身边而已。

    然而,无法从梦中醒来。

    即使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无法苏醒,宫素用上全身的修为,仍被蠕动的rou块不断侵吞。

    他们被困在这里,如同从内部锁住的匣子,若无外力相助根本无法破笼而出,却不知为何,宫素的梦竟连接上了别人的梦,从而露出了缝隙, 虽不知对方是刻意还是无意,总之颜子觉有了可趁之机,当即灵霄剑光大作,使出全力的一击,终于将蠕动的rou块全部粉碎。

    “道极承天!”

    巨大的冲击打破了黑暗,不复存在的梦,将三人猛地甩出。

    颜子觉和花语堂醒来时再顾不得什么礼法,立刻冲入宫素房中,她仍睡得熟稔,没有醒来。

    花语堂慌了,只能求助于颜子觉,后者在宫素眉间一点,凝神探查许久后才说道:“跌入了别人的梦。”有了前车之鉴,花语堂不认为梦境是个好去处,颜子觉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柔声道:“无妨,是个好梦。”

    方才在梦里颜子觉灵力消耗过度,探查完宫素情况之后,脸色已是不好,花语堂二话不说揪住他的衣襟,吻了上去。“从前都是你渡灵给我,这次换我给你了。”

    守着她吧,一起守着她。

    宫素的梦被人刻意引导,变成了封闭的黑暗盒子,将三个人的精神都锁住,没有钥匙从外面开启,里面的人怎么折腾都没用,除非将整个匣子完全破坏,但这样又会伤害到宫素的精神。

    好在有另一个人的梦与宫素相连,打开了外面的通路,所以颜子觉才能利用灵霄之威击碎黑暗,且不伤害到宫素。

    宫素没有感到预期的疼痛,她跌入了一双极其有力的臂膀之中。有人念了句佛号,她听出是今天见过的和尚,和尚弯下身轻巧的将她放在了地上。

    “明善大师,这是你的梦吗?”和尚点了点头,在宫素额前轻轻一划,开启灵源,让她能见到他梦里所有一切。

    正如师兄所说,这个和尚一点也不像个和尚,前襟大开能看到紧实的肌rou,白色袈裟半披半挂,恣意风流如贵公子,怎么都不像个修行之人,没了眼球还会看见此等画面,弄得宫素面红耳赤。

    在长安天天过着纸醉金迷奢华生活的和尚,他的梦却十分朴素,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庭院,栽了一棵很大很大的桃花树。

    树下有一女子,身着绯色七秀衣裙,望着两人盈盈而笑。

    都说纯阳宫人杰地灵,里面修行的人,无论男女都会有不染纤尘的神仙之姿,宫素从小耳读目染,便是她的师兄,对她而言也就是长得好看,她很喜欢看的级别。

    但眼前的姑娘,这位七秀坊的师姐,真真是只可能在梦境里出现的美人,巧笑倩兮,明眸生辉。

    宫素根本来不及深究一个少林和尚梦里会有个绝世美女,她完全被大师的想象力震惊。“明善大师你好厉害,居然能在梦里想出这样漂亮的七秀师姐……”

    和尚摇了摇头,笑意不减。“并非贫僧虚构,她确实存在。”

    这个人和花师兄很像,明明在笑,你却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高兴。“她是你喜欢的人吗?你既然想念她,为什么不让她离你近一些呢?”

    梦境相通必定有相同之处,宫素思念李慧秀,那么这位明善大师,也一定有个梦里十分想念的人。

    “贫僧刚刚杀了人,没有面目见她。”听起来颇为可怕的话,和尚却说得春风拂面,温柔轻巧。宫素僵硬了脖子,一寸寸看向身边坐着品茶的和尚,以确定她不是幻听。

    “大师,你和白天不太一样,是发生什么了吗?”

    白天的明善就像庙里端坐着的雕塑,不会叫人害怕,但他现在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薄唇勾勒着的笑容里夹杂了冷意,透出抑制不住的,翻涌而出的愤怒。

    不是害怕和试探,而是关心的话语,明善身上的冷意戛然而止,向宫素道了歉。“抱歉,贫僧吓到小道友了。”和尚看向七秀女子,神情越发柔和。“小道友,她漂亮么?”

    “嗯。”宫素生怕明善误会她的审美能力,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和尚见她如此诚恳,忍不住笑出声来,再看那抹绯色身影时,目光温柔。“她虽逝世多年,贫僧却一直能在长安城里见到她……因为太过美丽而无法入土为安,贵族们寻了千年寒魄保她尸身不腐,成了王孙贵族的玩赏品。”

    长安城贵族病态的炫耀和奢靡让宫素不寒而栗,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她是大师你喜欢的人么?”

    明善双手合十,行了佛礼。“我们是朋友。”

    宫素沉默半晌,斩钉截铁的说道:“至少是过命的交情。”

    “小道友看别人倒是通透,只是不知小道友心中的疑惑,噩梦过后,可有解开?”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修为好像能把血管撑爆一样难受,许多气息也不仅仅是模糊的感觉了,能探知得非常清晰,答案就在两位师兄那里,是我自己没有勇气去问……但这次我醒来后,会去求证的,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去面对。”

    这本来是明善的梦境,又有一个七秀师姐在,哪怕这个大师在梦里念一晚上的经文也好,或者是也喝一晚上的茶也好,宫素根本不想叨扰这个梦。

    趁着和尚愣神的时候,宫素忙说道:“大师,我该走了,不然师兄他们会担心。”

    和尚尴尬一笑,将新倒好的茶水推到宫素面前。“贫僧劝小道友慢些回去,他们不放心你,定守在了你的房里,然后你的师兄为了救你,灵力损耗过多,渡灵只怕恢复不过来,好在他们结了双修契,有更好的法子。”

    宫素听得瞠目结舌,她算明白了,这位明善大师才是真正的高深莫测之人。

    醒来会坏了师兄的好事,梦里也在打扰大师的思念,她真的没辙了,里外不是人,宫素瞬间如同抽干了水的小白菜,十分泄气的说道:“我再也不想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