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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棠花谣-中

    听得花语堂要陪两个丫头入谷,颜子觉将人盯得发憷,未免两个丫头反水,花语堂解释道:“不过送药而已,万花弟子众多,认识我的大多不在,只要避着那几位大人物,倒也无妨。”

    “……也好。”颜子觉为那个人送药也有十几个年头了,他不懂师傅为何要让他来,却又不许他进谷,但既然这么安排,定有道理,他不会多问。

    “你是万花弟子,还怕回家么?”两个小道姑不知花语堂是万花弃徒的身份,故而有此一问。

    花语堂笑了笑。“怕啊。”

    三人离去之际,李慧秀用手肘捅了捅花语堂,低声道:“其实我也怕,一回纯阳宫就是铺天盖地的功课要做。若是你们万花谷也这样,我和师妹可以帮你做一些。”

    花语堂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李小姑娘如此仗义。”

    “那当然。”

    万花谷四季如春,处处芳菲,花语堂摘了一些小花小草,编成了两顶花冠,一人给了一个。看着两个小丫头围着他打闹撒欢,闻着久违的香气,花语堂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师兄,师兄,谁戴着花冠更好看?”一张圆圆的可爱小脸和另一张清秀的小脸同时凑在了花语堂眼前,止了他的步伐。女孩子比美这件事,答案真是怎么说都是错的呢。

    “我选不出来呢。”花语堂直接将两个花冠拿走,戴到了自己头上,笑嘻嘻的说道:“我戴着好看,就给了我吧。”如此一来,两个小姑娘如何肯依,追打花语堂,而墨衫黑发的万花弟子,举重若轻,身形飘逸,就是与她们保持得不远不近,怎么都够不着。“来捉我呗,两个小短腿儿。”

    李慧秀被花语堂逗得恼火,长剑一拔,对着花语堂就是连环招式。“气死我啦,吃我一招八卦洞玄!”见花语堂气血受阻,李慧秀知道机会到来,衣袂飘飘,落下一个稳稳当当的镇山河,紫气东来同步放出,此时宫素也追了上来,加入战局,下意识使出了一招,人剑合一。

    那漂亮无比的镇山河,当即消失,接着便是李慧秀的惨叫。“啊啊啊,我的山河呀!!!!!师妹——!!!”

    宫素一看自己破了师姐的招式,吓得脸都白了。“对不起师姐,我是本能反应!!!”

    显然李慧秀没有原谅她无心之失的打算。“山河之仇,不共戴天!别跑,生太极!”

    几乎是同时,宫素长剑一挥,又是一招人剑合一。

    “你能不能不要再人剑了!!!”

    本来共同对抗花语堂的两个人,因为人剑合一的失误,变成了互相追打,反倒把花语堂丢下了。

    花语堂见两人跑得影子都看不见了,才从袖袋里,拿出了一本书,可不正是宫素说的,颜子觉在研究的那本。花语堂边撕边埋,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可别坑人了。”要是颜子觉学会了,才真是欲哭无泪。

    从小生长的地方,便是万花谷的风也与别处不同,花语堂施展轻功避开人群,他想去看看,自己曾经住的屋子,或许有新弟子居住,或许就此封了也说不定。

    断断续续有歌声传来,待花语堂靠得近了,不由大惊,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将门推开,只见一万花女子,莫约三十出头的样子,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眼睛毫无焦距,对于闯入的人置若罔闻,只是反复唱着。“棠花醉,棠花碎,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虽然都说这个人是失了魂,落了魄,可其他人眼中,她怎么看都是一个疯子,大笑,大叫,大哭,情况好的时候,反复唱着歌,除了按时送饭之外,也只有难闻到无法忍受的时候,为她洗澡。

    因为这个疯子会伤人,实在很难照顾,发狂时像小孩打架一般或掐或咬,下口之狠,能生生把rou撕下来。

    花语堂并不觉得气味难闻,也不觉得那花白了头发刺眼,他一步步靠近她,脚步是那样的缓,又那样的重。喉咙里的声音死死卡住发不出,待从嘴唇中挤出时,异常酸楚。“小……芸……”

    疯了二十多年的人,头一次给了回应,但她并没有看花语堂,而是冲着眼前的空气歪了歪头,如同一个小女孩般带着稚气的说道:“师兄?”

    花语堂哽咽着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女子额头上画了符咒。

    少女和少年背着箩筐上山采药,与少女的箩筐不一样,少年的药篓大了许多,毕竟里面还放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清澈像泉水一般,漂亮的花朵,飞舞的蝴蝶,都能吸引她的注意。

    “师兄师兄,小福蝶,福蝶!”一激动就在箩筐里蹦起来,还用手抱住少年的头,恰好遮了他的眼。

    “哎哟,别蹦别蹦,师兄看不见路了。”少女帮忙把小手掰开,箩筐放下,将里面的小姑娘抱了出来。一得了自由,小姑娘立刻就要扑过去,少女吓得牵住她的手。

    “师姐师姐,福蝶福蝶!”

    “好好好,我们去捉小福蝶,不过小芸要牵好师兄和师姐哦,不然啊,我们就会迷路,回不了家啦。”

    “嗯嗯!”

    山路湿滑,两个大孩子牵着一个小孩子,走得十分稳妥,三道隐在山林翠色的身影,是如此的幸福。

    时光荏苒,山涧中一个小姑娘正笨拙的洗着身体,边上虽有师姐指导,但短短的小手还是困难,最后还是在师姐的帮助下完成。回到屋子的小丫头撇着嘴,很不高兴。因为师兄说小芸七岁了,是大女孩了,该自己学会洗澡,所以得和师姐好好学习才行,女孩子要香香的,白白的才招人喜欢。

    “小芸还小,哪有学两次就不用师姐帮忙的,慢慢来就好了。”看着小丫头闷闷不乐的样子,少年想了想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是师姐给她新做的万花服饰,小姑娘看到新衣裳,迫不及待的换了上去,短裙长袜,在师兄面前转圈圈,好不可爱。

    布料是师兄买的,裙子是师姐缝的,那是她最喜欢的礼物。

    后来师兄出谷历练,林芸跟着师姐学习认字,给师兄写信,收到回信非常开心,师兄说将来会带她见一个人,是师兄非常非常喜欢的人,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师兄在信里说,那个人也会像藏剑的大哥哥那样疼她。

    真的很期待啊,因为师姐最重要的那个人,经常来陪她玩的那位藏剑山庄的哥哥,很快就要和师姐成亲了呢,大哥哥就是师姐夫了,真好。

    师兄说会回来参加婚礼,林芸抱着信,在梦里也咯咯直笑。

    可是师兄食言了。

    过了大半年,林芸终于见到了师兄。

    师兄有一头漂亮的黑发,长长的,软软的,被师兄背在背上的时候,因为太过柔顺的关系,很容易滑下去,即便如此,她也喜欢摸师兄的头发,香香的味道,暖暖的师兄。

    那头乌发现在成了白色,墨衫全被鲜血浸透,筋rou翻飞凝固成了疤痕,身体瘦得没有一点rou,瘫在地上。林芸不可置信的唤了一声,师兄?

    好像一团干rou的身躯剧烈的抖动,手脚不能支撑,如同虫子一般蠕动着爬向她,他张大了嘴巴想对她说,快逃,可是舌头被拔掉了,只能通过鼻腔发出凄厉的声音。

    林芸哭了出来,她想抱抱那具薄如纸片的身躯,黑暗中却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她被吊了起来,连闭眼都不允许,目睹了最喜欢的师兄,被残忍折磨的样子。

    干瘦的身躯已经不堪重负,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被挖开,林芸的眼中只有血红,闻到的只有血腥。

    七岁的她尚且懵懂,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十分纯粹,不管是痛苦,不安,恐惧还是绝望。

    不知是否那人故意所为,绳子松脱时,刚刚学了花间游,稚嫩生涩的林芸,竟扑到了那个人面前,紧紧抱住坏人的腿,尽己所能阻止着伤害师兄的人,哭喊着让师兄快走,还狠命的咬他,咬得那条腿鲜血淋漓。

    那人被咬得痛了,将林芸踹了出去,不知撞在了哪里,身上火辣辣的疼,但林芸眼中只有那枯瘦的身体,好艰难才爬了过去。明明是师兄更疼,可是师兄看到她唇角溢出的血液时,还下意识想安慰她,没了舌头如何还能发出声音。

    林芸一边哭,一边唱,师兄教的棠花谣。

    她难过的时候,摔疼的时候,师兄师姐总是唱歌给她听,所以这次换她了,若师兄一直痛,她便一直唱……

    无人问津的院落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跪在头发花白的女疯子面前,抱着她的身躯,泪如雨下。

    “师兄不痛了……师兄不痛了……可以不用再唱了,小芸。”

    花语堂以血换灵,强行将离散不归的魂魄固定,对他来说是巨大的负担,更何况他此时心绪激动。万花谷厉鬼恶灵虽少,山精灵怪却有,不断蛊惑着他,想让他的理智溃散,夺取身体。

    危急关头,花语堂左手的手腕紫光大盛,另一侧的颜子觉借用牵魂丝的关联,击退了一众居心叵测的异物!此时,一只小手轻轻地摸上了花语堂的面颊,她永远停在了七岁的时候,所以魂魄仍是那年的模样,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

    “小芸,最喜欢师兄和师姐了。”

    从来都觉得,听得懂鬼话是最倒霉的事,但此时……花语堂只觉得他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师兄和师姐也最喜欢……小芸了……”

    听到答案的小姑娘,笑得像花儿一般,却狠狠刺痛着花语堂的心。

    明明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守护住她的笑容。

    “师兄说过,女孩子要香香的,白白的,才招人喜欢……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

    “没关系,没关系,师兄照顾小芸,就像以前一样……和小芸生活……”花语堂脸上的泪已经干涸,他抱着所有的期待向那好不容易连接起来的,小小的,伤痕累累的魂魄,期盼着。

    rou体不再禁锢的灵体,是什么都清楚的,她知道此刻的正常对话,对师兄而言,是多大的负担。她的魂魄全碎了,这次对话结束之后,师兄身边的林芸,是零碎的她,是会伤人的疯子……

    能再见一面,看到师兄好好的,林芸再无所求,于是摇了摇头,“师兄啊,送小芸离开吧。”花语堂清楚,趁着林芸魂魄暂时修复的时候,把她送入轮回,是最好的选择。

    他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当匕首狠狠捅入林芸的身体,guntang的血液溅在手上时,花语堂已无泪可流。

    棠花谣,止了。

    宛若睡着了一般,女子在花语堂怀中没了呼吸。

    花语堂将林芸横抱在怀,一步步往溪涧走去。“师兄的小芸,长大了啊……从前跟小团子似的,一只手就能抱得过来,现在师兄要用两只手才可以了呢。”

    轻轻将人放下,溪水打湿手帕,为她擦拭。

    尖叫声传来,为纯阳宫弟子引路的万花弟子,四处寻不到林芸,来到溪边时,看到了尸体,以及一身是血的花语堂。

    万花弟子喊人去了,李慧秀和宫素从未见过花语堂这个样子,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李慧秀更老道些,率先反应了过来,推了花语堂一把。“师兄,你快走吧!”

    花语堂一动不动,仿若丢了魂的一般,怔怔道:“……这位姑娘生前最喜干净,我是男子多有不便,还请两位小姑娘代劳,为她擦洗遗体……花某感激不尽。”

    “她吃了我们纯阳宫十几年的丹药,本就有这个缘分,再说死者为大,不过是举手之劳。”宫素快急死了,她们不认为花语堂会去杀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可这里除了花语堂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如何说得清楚?“花师兄,你可有看见凶手是谁?若是不知,一时半刻说不清,还是避一避的好!”

    花语堂将沾了血的手帕收好,起身冲李宫二女郑重行礼。

    “多谢了。”

    牵魂丝互相影响,颜子觉从未有这样的感觉,极痛,极悲,他不过是因为关联性已经如此难受,那本人该是何等悲恸,未免花语堂心绪激荡被趁虚而入,他不惜通过牵魂丝强行施法。颜子觉赶到了万花谷前,再如何焦急,还是遵守了师傅的吩咐,不踏入万花谷一步。

    墨色的人影如游魂一般飘入眼中时,颜子觉看到了血迹,确定不是花语堂的血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花语堂望着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等在谷口,道袍翻飞,宛若谪仙,喃喃道:“颜子觉……”只差一步时,花语堂心力交瘁,晕了过去,颜子觉先一步将人搂在怀里,掐住下颚,吻了上去,将灵力哺入。

    因是出入谷中的要道之上,弟子们都用诧异惊讶的目光打量二人,颜子觉只专注于花语堂,待他身体渐渐回暖,才将人横抱离开。

    颜子觉强行通过牵魂丝发动术法,又分了许多灵力给花语堂,将人带回青楼不久,他也睡了过去。下意识往左边一揽,却是空空如也,颜子觉立刻清醒,用牵魂丝确定了他的位置,还在青楼之中。

    花语堂坐在树上呆看着月亮,颜子觉在他身旁坐下后,他说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颜子觉点了点头。“十分风雅。”

    闻言花语堂笑了笑。“这便是在万花谷的常态了,还有热闹的花海,常有各门派的弟子来赏花,会发生各种啼笑皆非的情况,重要的是……大家都在……小芸喜欢雨天,说虽然人行动略有不便,但雨水能令花草长得更好,听到这话,我知道她会成为一个好医者。”花语堂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万花谷死了人,你的两个小师妹要留下帮忙,只怕会晚些回来,还有那个魂魄不归的姑娘,是我杀的。”

    颜子觉毫无反应,可见猜到了,转过头黑眸紧盯花语堂,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认识她。”

    花语堂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那位姑娘魂魄不归二十多年,若是家中兄弟的故交,识得虽有可能,但不该有这么深的感情,那种痛楚,现在也还未从颜子觉心中消退完全。

    “我为她连接魂魄的时候,看到了她这辈子牵绊最深的事,又不像你们有修为护身,所以陷入其中,抽身不能。”

    “你除了体质特殊,便只是普通人,驱鬼都做不到,还做这样的事,不要命了么!”为什么他们一直用丹药凝神,不像花语堂那样将魂魄强行连接,因为只能支持片刻罢了。花语堂不是修行中人,但他体质特殊,以血rou换成灵力抵消修为,再用寿数连接魂魄,对他却是损耗极大。

    “我以为她被——杀死了。若知道她活着,我早就……带她走了。”花语堂在笑,却看得人心里难受。“她生不如死的活着,我不得不亲手……”

    颜子觉一把揪住花语堂的衣襟,正色道:“她不是你meimei。”

    “她是啊,她就是……”以血换灵,重创根基,此刻心绪不宁,必招邪祟。青楼又是风月地,痴男怨女众多,邪气极深,颜子觉黑眸一冷,将人搂在怀里,灵霄出鞘。

    青楼后院的大桃树已有百年历史,常有青楼姑娘拉着心爱的人在此幽会,或是倾吐心意,或是用身体诉说着见不得光的恋情,但绝没有人想着去上方高处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