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半追凶不见踪影 当年往事又上心头
自端午来,又过了两天,昨日大理寺丞回府,杀人证据没查到什么,倒是发现柳亦之似有私贩官货之举。寺丞此行恐怕也没料到会牵扯出徇私舞弊,看他神色也是吃了一惊。寺丞这几日四处奔走,仔细清点过官库,又对了官账,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但一审再审之下,渡口杂役终于招了些细节:所运上贡茶叶及其他货物内设暗格,用以暗度陈仓。 整件事来龙去脉尚未查清,寺丞已知会县令增派人手搜查审讯,预计明日可查清。 自端午后,重峦便与江离搬入了县衙。柳瑜贵为荆州刺史,县令亦要敬他三分,将主房让给了他,自己住夫人府邸去了,西厢房住着容瑾,与柳瑜紧邻,重峦与江离则住在东厢房。 但不知为什么,那柳瑜提出今夜要与重峦换房睡,脸上的慌张一掠而过。重峦心想无碍,便也诺下了。 是日夜,主房内,重峦缓缓脱去衣物,一头乌发如瀑垂下,正打算入桶沐浴。 只见一道黑影纵身闪上房顶,悄然跃过重重瓦檐,片刻便来到主房顶。黑衣人屈身揭开黑瓦,正待看房中人动静,却皱起了眉—— 怎么是他! 重峦稍稍仰起头,阖眸褪下裤子,却听得头顶一响,原是那黑衣人一瞬间乱了心神,黛瓦从手中滑落,惊动了正在脱衣服的重峦。 重峦即刻反应过来,速即知会正在里屋的江离,江离心领神会,推门而出。 纵身一跃,跳上房顶四处查寻,却哪里还见得一个人影。 “奇怪,”江离跳回院中,不解地走回房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见了?” 重峦沉思片刻。 “如果是府外的人,的确不可能。” “但如果是府内的人,就很容易了。” 江离冷呼一声,凑上前去:“你是说,那个人,还在县衙里?” 重峦脸上浮现玩味的表情,像是草原上的雄狮终于看见猎物:“在不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做什么。” ———— 是日晨,县衙后院。 西厢房正门紧闭,一旁的雕花窗却开了一半,窗边梨花开得正好,素洁淡雅,衬得窗下的男子更是肤白胜雪。男子拆开左手缠绕的细布,手指缓缓屈伸,反复确认自己伤势已好。这时,窗外飞来一只精壮雪鸽,正落在窗内案前,脚上绑着一根细小的竹管。 男子轻抚雪鸽,从竹管中抽出一张纸条,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于案前缓缓张开,纸条上赫然写着一个字: 杀。 男子沉思片刻,点燃一只火折,把纸条烧了,又给雪鸽喂了点食物,利落地将它放飞。 寺丞说话时,众人在场听得分明。 他知道,如若明日即将水落石出,那么今晚柳瑜必有动作。今日利落点将他杀了,东西也就运不走了。 回到房中,立刻将此事写信飞鸽传书给了沈听澜,等候答复。 现下沈听澜已回“杀”字,看来今晚便是最佳行动机会。 他看着雪鸽飞上天际直到不见,心中暗自思忖。 男子颔首,从榻下取出一把玄黑长剑,缓缓出鞘,剑身细长,竟发着幽幽蓝光,寒气逼人。此剑并无剑镗,剑柄通体皆如墨玉缁黑,剑箍纷繁复杂,十分精致。只消一眼,即便是再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是把绝世宝剑。 更深,今夜无风。柳瑜今日昼时果然神情有些慌乱,想必是伺机行动。 然而,当他上了房顶揭开黛瓦,却发现那人已换成了重峦! 主房明明应该是柳瑜在住,几时换人了? 莫非…… 糟糕,调虎离山? —————— 一夜无眠。合上眸,八年前的一幕幕画面,重新浮现在重峦脑海。 靖文十二年,先皇楚文煦懦弱无能。萧氏一族兵权在握,丞相魏衍恃宠而骄。魏衍之女魏恨姝当任楚国皇后,诞下一子,名唤楚旻煕,得封太子。楚帝大权旁落,萧氏联合魏氏起兵诛帝,三皇子楚旻渊持禁军令死守皇城,逆贼不敌,终于兵败,太子连夜出逃,魏氏得保而萧氏全族被诛……唯一子不知下落,时年十岁,名唤萧甯。 当年萧甯与旻熙一同失踪,实为蹊跷。后来暗杀组织鬼车的传闻在朝廷上下暗中流传,自然也传入了他这个做皇帝的耳中。那日在遇害当场得见鬼车长羽,他便猜到萧甯恐是投入鬼车门下,而传闻中凌厉狠绝、雕心雁爪的鬼车谷谷主,便是他的皇兄楚旻煕。楚旻煕乃魏衍嫡孙,那么苟活至今、德高望重的丞相魏衍自然也是脱不开干系。 魏氏谋反并不是毫无来由,而引火线正是他重峦,不,准确地说,是那个素日里寂寂无名的三皇子楚旻渊。父皇楚文煦懦弱了一辈子,在太子渐渐长大、魏氏觊觎时,终于意识到楚家江山不保,狠了心拟下诏书,要将太子之位改传与自己素日最宠爱的三皇子楚旻渊,一并私下给了的,还有传国玉玺和他精心培育数载五十万禁军的禁军令。 当年楚旻渊于皇城浴血数日,终于力斩劲敌保住了楚家江山,却没保住自己的父皇楚文煦。传闻其在前一日夜里突然暴毙,而自己连父皇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顺利登基后,楚旻渊本不想深究,奈何群臣力谏诛杀萧氏九族,他只得下令,想也想得到,这过河拆桥的主意,是那丞相魏衍想出来的。他本想灭魏氏焰头,然而魏衍在朝中势力甚多,而起兵谋反之举他并不在明处参与,做事又是滴水不漏,要抓住他的马脚实在太难,楚旻渊只得暂且饶恕。 从小到大,虽然没有人明着骂他,可无数流言蜚语传到他耳中,全都是贬他褒太子,他楚旻渊如何软弱愚笨,必非帝王之才;无论四书五经,还是弓箭骑射,他统统不如太子。他从小寄人篱下,将他养大的皇后并非他的生母,虽然待他从不亏欠,却绝绝是比不上自己亲生的太子。 更残忍的是,他们所言非虚,皇兄楚旻煕,的确从小便处处比他过人。 只有父皇,只有父皇待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父皇让他切勿显山露水,并暗中助他养精蓄锐,多年来,就算资质不如皇兄,他楚旻渊也早已非等闲之辈。 全天下最好的人就是父皇。他曾经是这样想的。 父皇曾告诉他姓名的来由:“你父皇名中‘煦’字为阳,你母妃名中‘月’字、‘水’旁为阴,我给你取名‘旻渊’,旻字上部代指你父皇,渊字左部即你母妃,虽阴阳两隔,却也可化作日月,伴你左右。” 连姓名都如此精敲细琢,父皇或许未曾想过,将自己一生的志愿压在他身上,压得本该肆情玩乐的孩子喘不过气。 可是父皇真的爱他吗? 自然是爱的,可这份爱承载更多的,是对宋清月深深的思念。 父皇喜欢他,是因为他身上流淌着宋清月的血液,父皇是把他当做宋清月来宠着的。可是宋清月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 父皇总是说:“你与清月生得真像。” 所以父皇希望由他,而不是皇兄楚旻熙来继承皇位。 说到底,他爱的还是宋清月,不是他楚旻渊。 当父皇也离他而去,年少如他,只能孑然一身,在这偌大皇宫风露立中宵。 凭栏而望,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出生是否是个错误。 如若没有他,母妃不会因生他殒命;父皇不会因失去一生所爱,余生郁郁寡欢、亦不会为了他二人的结晶开始重视皇权血脉;萧氏不会谋反亦不会株连九族;他的皇兄会安安稳稳地登上皇位不至于沦落天涯…… 如果没有他,一切都将幸福如初。 然而他花了六年才坐稳这皇帝之位,第一次戴上旒冕之时,他连十五岁都尚且未满。他为的,是父皇生前遗愿,为此,他义无反顾,哪怕是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 原本只是即兴下江陵,谁曾想命运弄人,竟教他偏生遇上萧甯,甚至有些欢喜。怪只怪那萧甯不该生的这么美…… “想什么呢。”江离冷不丁推开窗打断了他绵延无尽的思绪。 重峦缓缓揉起眉心,闭眸沉吟:“一些往事。” “唉。要我说,既然远离樊笼,不如好好尽情放纵一把。”江离沏了杯茶放在他手边,缭绕着腾腾热气。 “我看你是管禁军管得厌了吧。”重峦的手贴着瓷茶杯,另一只手托腮发问道。 明察暗访,自然得用化名,当朝天子楚旻渊化名重峦,他这禁军总领、御前宿卫江广寒自然也得有个化名江离。 “臣万万不敢。”江离与重峦自幼亲密无间,加上私访不必注意礼节,也就不大注重君臣之别,倒是自在地开起玩笑,“不过,寺丞大人方才来知会咱们,案情有新进展哩。” 重峦将茶递到唇边吹了吹,小啄一口:“哦?查出柳瑜和柳亦之的勾当了?” “你明鉴。寺丞大人只查清柳亦之私贩官货的来龙去脉,尚未牵扯到柳瑜。方才他来原本要知会柳瑜,谁知柳瑜一大早上便不在县衙,不知道去哪了。” 重峦习惯性地勾起嘴角,冷哼一声:“难怪大理寺下悬案如此之多,官员做事拖泥带水不了不当,能查清就有鬼了。” “柳瑜自然是不在县衙的,你忘了昨夜他提出要同我换房?恐怕他已猜到容瑾的真实身份了,忙着赶去御史府销证毁据呢。” 江离拿起梅花匕细细别在腰侧,闻言一惊:“原来他昨晚与你换房,是为了掩容瑾耳目,诶,等等,你说真实身份,难道容瑾这人也是化名?” “赳赳武夫,却胸无点墨,让我怎么放心把禁军交给你打理。”重峦恨恨掐眉心,“容家相貌平平,如何找出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美人来,更何况你也见过,容瑾内力浑厚,深藏不露,定非凡夫俗子。” “那你说他是谁?” “八年前建阳兵变萧家庶孙萧甯,你可有印象?” “是他?你一直在找的萧家遗子?” “时也命也运也,我不仅赌他是萧甯,而且加入了天下狠绝之首的刺客组织鬼车谷,你猜我赌得对不对?” “不可能!你苦找三载的线索,没有一条将萧甯与鬼车谷扯上关系,怎么可能这么巧?” 重峦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衣袍,“那便等着瞧吧,好戏,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