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少君在第十次试图缓解身上的冰冷的时候，才意识到人类终将面临的那个结局—— 我死了！ 死，是一个字符，她的脑袋里想到死，便像是在山峦边上喊了一嗓子那样荡漾起层层叠叠回声，这些回声叠加着呐喊的音量，最终在脑海中‘轰’的一声炸开。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她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灵魂就像是某种胶状物质似的脱离了这具冷冰冰的身体，在宇宙中有某种自身无法抗衡的力量吸引着她奔赴这场死后盛宴。扭头看了看父母，他们在哭，这触发了脑海残存的最后那些模糊意识：很痛。痛的意识紧紧存在了一秒钟，她打了个寒战便将之抛在脑后。 别害怕。她对自己说，身不由己的飘荡向传说中的阴间。 “少君，少君。”她听到有人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便从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不认得模样的女人，浑身珠翠，一张鸭蛋似的白净面庞带着一丝慈爱，她的声音很温柔，有点像……沈少君的脑海中又开始回荡着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无法集中精神……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女人并没有急着再次呼唤她，只是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走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让她坐下，这才继续呼唤她的名字。 “少君，少君，少君……”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少君，少君……” 我死了，我死了…… “少君……” 我死了…… 沈少君的脑海终于停下了这层层峦峦的回声，看向女人微笑着说：“多谢夫人引领我来此，此处便是阴间吗？” 女人也同样微微一笑回道：“少君，你不认得我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思索着女人的模样，记忆里确实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年纪的女人，眼睛细细打量着女人的衣着装扮，身穿着翠色轻罗衫，腰上带着一枚嵌着红宝石的玉坠子，年不超过四十，头上带着一根鸟雀衔珠簪并一朵素色绢花。打量了一圈屋里，是书房，桌上放着一方玉印，模模糊糊有些眼熟。女人也不急，只是含笑看着她。直到少君恍然大悟的站起来给女人行礼，并亲亲切切的唤了一声：“奶奶！” “奶奶，您现在真年轻，可怪不得孙女认不出你来。”沈少君笑语。奶奶笑着说：“我听柳姑姑说你来了便赶忙亲自去接你。多年不见，奶奶想得心口疼，你现在呀，可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那柳姑姑呢？”她环顾四周，屋子里静悄悄的。奶奶摇摇头说：“你可看不着她喽，她昨个和我说了你来，今儿早上就投胎去了。临走还惦记着你呢。” 沈少君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奶奶还有柳姑姑在一块儿的日子，便潸然落下泪来，她用手绢胡乱擦了擦眼泪勉强说：“奶奶，如今您过得可还好？侍奉的人还剩几位了？”“剩不了几位喽，只有些小宫女和先皇的几位嫔妃还在这儿同我勉强度日。兴许过不了几年我也得去投胎再活一回。”奶奶也悄悄擦了擦眼泪。 投胎！ 投！胎！ 她脑子里警铃大作，激动的站起身说：“奶奶，我不能投胎，我必须要回去！”奶奶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温温柔柔的劝慰道：“少君，这儿来来去去这么多人谁都想回去，就连我刚来这里都觉得自己死得冤枉，我还没看着你成婚，没看你父亲再填一个男孩继承大统。可是来的久了，看得多了，也就慢慢想通了。少君，你才刚死，还不明白，等过阶段也就懂了。” “我不能死，奶奶，我必须要嫁给王将军，我必须要报仇！”沈少君丝毫听不进去奶奶的话，脑子里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便激动的走来走去。“我必须要报仇！我必须要嫁给王将军！我不会放过她！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告诉父亲我是怎么死的！是宰相家的那个女儿，是她投毒害了我！我不能让她嫁给王将军！”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撞到桌角了。“我马上就要嫁给王将军了！婚服都试过了！全天下人都要知道我会嫁给他，他说过他爱我！他也想要娶我！都怪那个贱女人，是她投毒害了我，她想要嫁给王将军，我要报仇，奶奶，我要报仇！我要杀了那个女人！都怪她不能让我结婚！都怪她，父亲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说着说着，便痛哭起来。 奶奶看着她，问：“你复活了就能报仇，那你要怎么报仇？” “我若是活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杀了，然后嫁给王将军，生下一个男孩，让江山永固。”她抬起哭的满是泪痕的脸咬牙切齿的说。奶奶摇摇头叹息一声说：“少君啊少君，你还是太小，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奶奶就告诉你吧，你若是活了，也决不可把那个丫头杀了。凡事要智取，不能蛮干。”她停下哭泣静静听奶奶说话。 “陆家那个丫头若是没有她父亲授意，就算是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杀你。既然她敢杀你，说明她父亲已经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就算你复活了，去杀她，难道就凭你一张嘴吗？你必须要有证据。证据在哪儿呢？他父亲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更是你父亲所倚重的重臣，朝廷上下大事小情哪个不得靠他才能办成？你若是想要杀她，那就是蛮干。我若是你，就得先将他父亲的权利分散，再培养一个心腹之人接手，然后瞅准时机找个由头诛灭九族，将他的权利从朝廷里连根拔起才算高枕无忧。”奶奶用手绢给她擦干净哭花的脸，耐心的劝导着。 所以，她更要复仇！ 攥紧拳头坐在奶奶身边深呼吸，就算气得浑身发抖，她也要冷静才能想办法回去复仇。 “你一定要复仇？”奶奶问。 她点点头说：“是，如果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一定……”话还没说完，就从外头走进来一个老头，见到奶奶唱了个喏说：“老寿星，你倒是私心得很，先把孙女带来身边说话。可是急坏了我，左等右等的盼不来。咱先把公主借去点个卯，上头正等着她呢。” 奶奶指着她对老头笑道：“王判官，我也是情之所至，还请见谅。我也老了，快投胎了，巴望着走之前能看上最后一眼就是我的福气，便也忘了您那边的难处，只管着自己的私心，紧巴巴给孙女接过来聊聊天。既然您来了，咱们也就明眼人不打马虎眼了，不知道您能不能行个方便，给这孩子送去个好人家早早投胎？”“哎呦呦，老寿星啊，您可是高看了我了，咱就是上头身边听差的，哪有那个权利啊。不过您放心，咱看在您老人家面子上，在上头面前肯定该说的一句不少说。”王判官满脸堆笑，沈少君懵懵懂懂的站在一旁看着。奶奶立刻笑道：“有劳王判官费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孙女更是我的心头rou，哪能不紧着惦记。”说着，手里拿着一张银票就塞进了王判官的手里。王判官更是笑开了花，将银票往袖子里紧了紧塞着，一来一往，全是客套。 “沈姑娘，咱们呐，来了阴间都是客，人间那些身份地位在这儿都是虚的。等下咱们去了上头那儿，上头问什么，你就说什么，问一句，说一句，别多说了。若是问到些紧要问题，你只管看我眼色，我若是点头呢，你就照实回答，我若是摇头呢，你就推说年头久或者刚死脑子迷糊忘记了。”王判官在她跟前走，一句一句的嘱咐，快到地方的时候便闭口不言了。 沈少君跟随王判官走进大殿，并没有阴风阵阵的凄惨，相反大殿金碧辉煌，正中一块金匾写着：正大光明。十分像人间了。上头端坐在御座上，通身说不出的威严气派。王判官赶紧行礼说：“禀王上，沈少君已带到。”便站在沈少君的左前方像个泥俑似的肃立。王上沉默半晌说：“王判官，这里没你的事情了，出去吧。”王判官吃惊的看了沈少君一眼，点点头退下。 “我听说你想复仇。”王上从御座上走下来，她伏跪在地上说：“是。” “你为什么想复仇？” “因为我要复仇。” “你想复仇谁？” “陆文鸾。是她杀了我。” “你怎么知道是她杀了你？” “因为是她进宫嫌热说要喝绿豆沙，我便跟着喝了一碗，没想到喝了之后便腹痛难忍，没过半个时辰就死了。所以，一定是她杀了我。” “只因为你两个人有嫌隙，她又恰好在此，你就怀疑是她杀了你，所以便想复仇？” “是。” “自打三皇五帝以来，没有死人再复活的道理，只因为此举有违天道。不过也并不是说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你一来无向善之心，二来天命如此，若是我让你即刻复活便是有违天道。”王上说。 沈少君知道自己复仇无望，便面色如土的委顿在地。生来鲜花着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死了想要复仇也觉得能成功。如今被这样兜头的一盆子凉水浇了，毫无准备，整个人都了无生趣。 王上看了她一眼说：“只是现如今你心事未了，我亦欠你祖上一桩恩情未还。权衡之下，虽然不能让你死而复生，但也有办法让你复仇。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眼神焕发出狂热的光彩。 “我报恩之事不能同任何人说，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我答应。” “好。” “我复活之后会有多长时间报仇？” “这个嘛，告诉你有违天道。” “可我需要时间复仇，我不能刚复活一天就死掉，那我没有办法复仇。”她急切的说。 王上微微一笑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时间绝对够你复仇用。” “我现在就要回去复仇！”她慌张的站起来说，生怕只要抓不住这次机会王上就会改变主意。什么奶奶，祖母的，全都抛在脑后顾不得了。 王上说了一句：“很好。”只是她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