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贺若景隐隐感到头皮一痛,他不由皱着眉睁开眼时,便看见的是一个身着粉色宫装的中原女子,她看见贺若景醒了,不甚真诚地微微福身告罪,毕竟是女子,贺若景不与她计较,却觉得自己所触尽是温软,不由四面看去,却是他自己将怀里人缠得死紧,腿仍在人家身上缚着,胳膊也紧紧将他环抱,贺若景不由惊惶地松了手,他又听到那宫女轻声唤了两句陛下,那人方才悠悠转醒,凤斓昨夜教人折腾得劳费心神,他透过半开的窗向外望了望仍一片昏眛的天,不由抱怨出口,“今日怎的还要上朝?”宫女拿了一块浸湿的帕子先来与他净面,不由得出声安慰,“陛下最是勤勉啦。”凤斓教人夸奖,不由得仰起脸来冲她笑笑,宫女被他逗得红了脸,两人之间倒是一派和谐。 全身赤裸的贺若景自觉卷进鸳鸯洑水的锦被中,只露出一对晶莹剔透的湛蓝眸子偷偷将凤斓瞅着。宫人们忙着伺候陛下洗漱上朝,没有人管他,他便努力地回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所幸檀郎花只是催情所用并不消弭记忆,然贺若景觉得还不如让这记忆埋进尘土,他想到自己昨晚的乞媚讨好,甚至犯浑耍赖,又是指责凤斓将自己掳来,又是说人家不举,竟还提出诸多无理要求,要中原的皇帝手指给自己当泄欲工具......贺若景不忍再回忆自己还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过,索性闭了眼睛软软躺着装睡。 不仅是贺若一族,各部落中,中原皇帝的名声都不好,中原人残暴不仁,阳夏一战中杀伤无数,贺若景犹记得那几日晚上吹来的风都是泛着nongnong腥气的。 凤斓换了朝服,因冠冕沉沉不由烦恼,他装作不经意向床上看过去时,正好与偷偷看过来的视线对上。贺若景因为凤斓的靠近愣愣向后退缩,全然不见昨晚的霸道蛮横,凤斓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神,怀疑起昨晚欺负人的究竟是谁了。贺若景暗暗咬紧了牙,只等待凤斓说出惩罚的话自己便硬气地接上一句,“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他闭上眼等了许久,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贺若景疑惑地睁开眼,只看见凤斓张开手由着宫女跪在地上为他系上一枚香囊,宫女细心将丝绦顺好,凤斓却不甚在意,只犹豫看着贺若景,他启唇的动作在贺若景眼中放慢了许多,缓缓说,说的是—— “以后不许再用‘你’,称我时要喊‘陛下’,听清了没?” 贺若景歪了头,一时分辨好似分辨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宫女已经为凤斓整理好了衣装,凤斓便上前几步走至贺若景跟前,俯下身颇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直至贺若景愣愣点头才满意地颔首,又轻声补了一句,“你好好歇息罢。” 贺若景没有注意到宫女隐隐嫌恶的神情,只有些傻乎乎地点点头缩了回去,却没有歇息,一直盯着凤斓,直至凤斓转身而去渐行渐远,门扃渐闭复才躺下去。 贺若景捂了胸口,忽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他只觉自己手心下这小块皮肤微微鼓着砰砰地跳得厉害,叫他怎么也再无法继续安睡了。他晕晕乎乎躺回去,卷覆的锦被上沾染着凤斓的气息,比檀郎花甜腻的气息清淡许多,却也是甜的。 “他与我知道的人......差得未免太多了些......”贺若景想着传闻中那样凶残的人身上怎么香喷喷的呢,想着想着,愈发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将他一向过于简单的思绪挫乱了。 上京落雨了。 凤斓晨起犯困的毛病叫这雨治好了。纵然他裹上大氅,脖颈塞得满满当当,站在门口让那寒雨携风地一吹一打,雨珠子宛如淬毒的细针扎在面上,天大的瞌睡也被吓退了。说起他脖子上围着的一圈火狐皮,是谢长安加急运了进来,说是剥的是狐王的皮。凤斓觉得好笑,只因谢长安年年雷打不动在总计外附一条围脖,年年都说是猎了狐王的皮毛,凤斓奇怪怎么狐王这样没有眼力见,次次都叫他谢长安捕了去。谢长安即将回京之事暂且按下不表,凤斓最近总是伤神,这连绵的寒雨让他想起了凤渊。 凤渊的音容相貌被封进一个小罐子里,就好像他对待自己的母后一样,凤斓悄悄将一切封了起来,然他并未想过刻意回避,所以将那小罐丢进浅坑,上面只薄薄覆了一抔土,叫这风雨一吹便轻轻扬起,那罐子封存得不扎实,稍不注意,凤渊的声音便又萦绕在凤斓耳边,凤斓这几日有意不让宫人阖窗,他握着笔细细听窗外风吹雨声,直至笔端悬墨落在纸上晕开一片黑浊,他禁不住想父皇那时是否就是这样数着雨珠子坠下的声音盼望自己回来呢?人真是奇怪,他白日里独坐书房便觉凤渊音容亲切,心中满是思念,可到了深夜,凤渊当真出现在他梦中时,凤斓却只觉得那张脸变得可怖起来,尽是一片惶恐惊吓。 “陛下,陛下...?陛下怎么了?”谢挽川原是田舍郎,晚上睡得稳,凤斓惊惶叫了几声他才醒过来,他来不及细想便将凤斓搂入怀中,“陛下莫怕,臣在,臣在呢。”再一探手,自凤斓额发上抹下一手冷汗,门外宫人听了叫声,凤斓却是让他们退下不必慌张,“只是魇着了,并无大碍。”谢挽川见他脸色发白,仍是关切,“还是叫了御医来......陛下,陛下出了许多汗......可是梦见什么怪物猛兽?”凤斓面色一沉,不欲多言,谢挽川知晓自己多费口舌,颇低落地将凤斓搂了躺回去,“那......陛下,陛下再睡罢。”他隔着被面在凤斓胸口上轻轻地拍,哄孩子一般,凤斓寻了个姿势蹙着眉睡下去,谢挽川痴痴看着怀中人的眉眼,全然不顾自己一条手臂叫凤斓压在脑袋下,一会儿便麻了。 凤斓原以为这是件小事,哪想到他频频惶然惊醒,枕边人反应各不相同,有如温尚这般沉郁脸色的,有谢婉卿这般直冒火气大半夜揪了太医来问罪的,索性凤斓自个儿睡,不折腾旁人,但圣上梦魇频仍的消息竟迅速在守夜宫人间传开,惹来前朝后宫俱是担忧,凤斓绝不承认他的消瘦是因梦魇,只推说各方关切太甚反而惹他忧思,御医兢兢战战开出安神汤药,凤斓一日往外偷倒汤药被谢婉卿逮个正着,谢婉卿对如何待他再熟练不过,先是颇生气耍了一通脾气,又揪来凤斓近身太监数落,最后垂下泪来,梨花带雨哭诉自己如何担心凤郎,可自己一腔心意却被弃之如敝履,“往后我还是得亲自照料着凤郎呢,凤郎不体谅自己,更不心疼我。”凤斓被搅得头疼欲裂,听到谢婉卿说要亲自照料便不自觉想起那盘谢婉卿精心所制,却不知道是一门心思是要他生还是死的炙rou,便下意识抖了抖,谢婉卿实在心疼不过,忍不住拈了帕子替凤斓擦拭掉额上汗粒,“凤郎怎么了?可是那药难以下咽么?”她正欲气势汹汹地开口传御医,要好好教训那帮老头子,却被凤斓拦下,凤斓皱起眉,“卿卿。”却不说下去了,只摆个生气的态度,要谢婉卿自己领悟。可谢婉卿与他对视许久,颇无辜地眨了眨眼,“凤郎叫我作什么?要说清楚。”凤斓一时沉默,整理许久思绪才又开口,“罢......罢了。”窗外风雨仍不知疲倦地吹刮着,凤斓忽地起了倦意,谢婉卿伺候他睡下,凤斓夜里缺眠,此时便入睡得十分容易,谢婉卿屏了呼吸,轻迈莲步移至他塌前,她在凤斓塌前跪了下去,伏在他身旁悄悄看心上人熟睡的侧脸,凤斓年岁虽比她长,谢婉卿却总觉得凤郎是需要自己照料着的,她专注看向凤斓的视线中不免带上怜惜,谢婉卿探了手指,在凤斓眼下乌青处心疼地停留,“凤郎......究竟梦见了什么...?” 凤斓觉得眼前一白,恍恍惚惚间竟有种久等了的滋味。 果不其然,在他面前的又是那个端坐的人。 窗外的雨如何能下得那样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呢? 窗子被吹得半开,凤斓双脚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欲要开口提醒那人将窗户关上,却像被毒哑了嗓子,徒劳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茫然地看着那人心不在焉地批着奏折,批完一本便出神一会儿,总要起身,甚至要往飘着雨水的窗边站,外面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的,他却执着地要盯出些什么,要将天幕盯出个窟窿。渐渐的那人开始咳了起来,凤斓的心随着他咳声愈烈而越发焦躁,他拼了命要往前迈步,却身上急出汗来也无法,只能呆呆地被迫看着凤渊是如何一点点消瘦,变得面色灰白,咳声愈烈,后伴着簌簌血迹,凤斓心如刀绞,却像教人堵了喉头不许出声,只能哑哑地张口,觉得自己的喉间仿佛也扯出血丝,他越急身上却越冷,脑袋是热的而身体是冰的,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因为与凤渊之间仿佛又隔起一道雾蒙蒙屏障,他只觉身上没有哪一处是自在的,没有哪一处不是混混沌沌,耳边有声音传过来,然而那音儿隔着一层水波柔柔被推来,待入他耳时,便也听不真切。 凤斓再醒时眼睛睁开都要花了全身气力,脑袋昏昏而眼皮沉沉,勉力张口却声音粗糙得他自己都不禁皱起眉来,他的手叫人握住了,温热湿润的水滴晕开在皮肤上,凤斓唇上一湿,便近乎贪婪地吸吮喂入他口中的液体,额上覆着的手有如温玉,凤斓轻咳一声要坐起来,却被按了回去,温尚凝眉望着他,话却是对着太医说的,“热气倒是褪干净了。” 凤斓命太医退下,温尚默默立于他身前,凤斓骨头都有些发软,捏了捏鼻梁吐出一口倦气,温尚的眼神甚至有些渗人,盯得凤斓身上发毛,他面容复杂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正欲开口干脆命他退下时温尚却先启唇,“陛下......要不要听微臣一言?” “有何不可?”凤斓舒了口气,就着温尚端来的茶碗清了口,才听他悠悠说道,“太医治病,可是陛下的病究竟是什么呢?” 凤斓顿住了。 “太医今日开的是麻黄,可医风寒,可是陛下的诸多不适真的只与风寒相关么?我来时陛下踢了锦被满额冷汗,”他说着将凤斓的手掌拢进手心,另一手撑在床榻上俯下身去,直至凤斓的吐息都与他的融为一体,“宫中传遍了圣上梦魇,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梦中苦苦纠缠,不肯放过陛下呢...?”他语气轻柔,似将拳拳之心捧了出来,关心爱人般低语反倒教凤斓无法训斥他,只得转了话头,“爱卿仔细染了风寒。” “与陛下身体相比这有什么担心?再说陛下又怎知臣不是心甘情愿...” 凤斓伸手将他胸膛一推,“然早朝不能少了温允之身姿。” 温尚知道这是明示的拒绝了,他做不出沈言嘉闻名朝野的厚脸皮之举,心中却不免郁气萦绕,甩甩袖子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