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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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权移交叔父后,李岫越心想自己在公事上的用处无几,当日就搬离历任家主居处,住回了从前的院子。 苏、秋二人暂留府上观礼,人情往来仍旧喧嚣在万韵堂中,总归都与他不再相干,自此也算诡衔窃辔,只等继任大典完毕,又是自在无拘束的一个人。 正式典仪定在小阳伊始时,如今重九将将过去,留给新任家主平衡与周旋的时间并不富裕,待到人事安定、一切细节落成已到了下旬之末。李荣徽终于抽出身去往赋春居与侄子长谈。 日升时的阳光苍凉而透彻,李岫越早年间设在庭中露天的案几便又派上用场:将白宣衬在做成六瓣桃花状的浅口小酒具下,就着天光一面浅酌,于兴起时挥毫,片刻即得一幅和谐流畅的人物草像。 然而李公子只揭起画抖在眼前一看就摇头按下,拿镇纸与废弃的几张稿压在一处,俯身另起新题。 单论功力,他最拿手的要数山水;再论偏好,花鸟才是笔下常客。仙门嫡传的少爷公子们毕竟不须以八雅之技谋生,故而平生所作大多顺遂自己心愿,譬如李岫越的字画,或是记录世间未经雕凿的灵动,或是满足自己的畅然遐思。可惜所见众生之中,唯有人的灵性与天然是最难强求,偶尔巧遇又转瞬即逝,动笔少了,久之生疏难免。 鲜少的灵光亦因此弥足珍贵。 李荣徽从后方走近时,他正聚精会神地伏案铺色渲染,已经快要做完。只见左手托着酒盏,右手运笔点抿在绢面上。长袖卷过手腕,露出半截肌理分明的小臂来。 画中人斜卧贵妃榻,乌发披落,面庞被头顶垂下的桃花枝照得粉白娇艳,半阖的眼眸倦懒含水。他的一双臂弯松松环起,当中探出只淘气的小猫崽,白毛儿黑尾,塌腰向上伸出前爪,竟将主人大红填色的衣裙扯落半肩,剥出一侧白玉般的膀子。 李荣徽并不作打搅,等候李岫越又换了描笔细细为那美人勾眉点唇、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这才望着绢画低低问了一句:“他,已经下葬了么?” 李岫越一时凝神画中,此刻始觉有客到访。 便在笔枕上搭好几支硬毫,自顾自栽到旁边的藤椅背上一靠,脚掌蹬地推着它摇晃几下,慢悠悠地答:“大长老不许阿醒入祖坟,原本是要秋决明带他阿兄回九和的。但我想他一直很喜欢山庄里的佛见笑,就和美娘商量,最后还是把人葬在后山园子边儿了。” 李荣徽点点头,也不计较他举止的不尊重,仍旧挂着一副无悲无怒的面相道:“从你太爷爷算到我当任,李相睿这长老就要做到第四代,尤其在你治家时可谓劳苦功高。我已经叫他回去专心突破,这样长老只剩三个荣字辈……我离家日长,对底下印象少,看着先提了两个跟你同辈的,且顶一顶,中用也就留在长老的位置上。” 一番长辞听得李岫越连连摆手,以为接下来就要往深里评议自己那几位平辈兄弟的资质与品性,当下表态说:“我看可行,谁不知道我小叔叔物色人事一向精准呢?噢对了,前些年弟子们日常考校都是如今的大长老在管,你真不放心——” 话还没说完,先遭了李荣徽抬脚朝椅背上一踹:“德性!起来陪我看看灵脉去。” “哎唷!”他立时惊跳起身,却听叔父提到众人心中隐秘的痛处,随之歇了再贫嘴的心思,乖乖在前领路了。 永春地下这一条是矿脉,极丰富的灵矿石聚起连年不竭的灵气。主干曲折着横贯城池,曾有极善观气的祖辈升在半空探看过,估摸有数里之长。而其分支错杂如网,或平行或交联,根根茎茎滋润着永春的完整地界。 又因宽度一丈有余,苏卓煜当年便是循着拱出地表的伴生晶石找到最近地的裂隙,凿出了可供成人进出的洞道。 最初的xue口就打在郊外东君湖畔一座龟形山的半腰。 雨水落入湖盆被灵气净化,经年的积攒才有了甘如醴泉的东君湖水——曾经明净如新开的镜面,将映在镜中的群山与烟柳洗得碧翠,适逢好天气,各色的水鸟也来扑食嬉戏。夜间星斗倒悬,在此行舟仿若游空。 而今四望皆是草木凋敝之貌,唯有湖中藻类繁茂生长,在浅水荡起团团浓绿。 想要采水入茶入酒,也是万万不能了。 李荣徽之前匆忙回程正因惊悉家族的巨变,纵然连日忙碌中设想无数,直到此刻出了府亲临故土,目之所及疮痍遍布、生机不再,始觉真正的触目惊心为何等滋味。 “区区一年……”他仰头冲着惨白的日轮沉痛闭目。 “可不是,区区一年。”李岫越苦笑一声,“开春我送阿醒出门,道边柳枝儿还是活的,现才九月里,就是往年入冬也没这样过啊。” 二人无言地御剑渡过湖水,绕龟背飞行半周,径直落在山洞前。 这条路是竖向打通的,没走几步就被山壁拦住,入口黑洞洞地转向脚下。于是换了李荣徽开道,从指间打起一簇异常耀眼的火苗照明,很容易将下面的情况看清楚:地面已在参与采取的人员多次出入时被踏实,平坦坦的没有障碍。 李岫越紧随叔父之后跳下去,落地尚且利索,仍惹出不小的回声。 前后脚功夫,李荣徽已经点燃石壁上留下的火把,光团两两相对,一直伸向远端。 以二人的境界,下面残存的灵气甚至不够一个大周天运转的消耗。 李岫越也起身环顾四周:“嗐,怕是到地下很深了,在上面看着还不觉得多高呐。” “小心跟上。”李荣徽率先顺着火光往前走,“之前也是我吓昏了头,这几日越发觉得不对。起初灵脉有枯竭之势时有没有派人下来查验过?” “怎么没有。我叫保崇叔亲自带人下来,回去都说灵气极稀薄,除却咱自家开采的一条线,其余果然被搬空了。” 提起少华门,李岫越如今已经不剩多少怒气,只是深深地无力与心寒。 李荣徽却与他正相反,冷冷一笑道:“苏卓煜么,早知他当真是个祸害!” 当年事发李岫越年纪尚轻,到今天细节并不记得多少,但看叔父对少华掌门似有切齿之恨,一时不知从何劝慰,只揣着满心困惑跟在他身后。不久又听他发问:“你问过不曾,苏卓煜为何不同城里几家一处取石,却要另辟蹊径?” 李岫越道:“少华来人说,亲家也要明算账,为免来当差的弟子偷油水眛了咱们的矿,单挖一处也方便核计,轻易做不得假。” 正说着,只见前路一分为二,两口隧道左右分在了面前。 “咱们要分开来走吗?”李岫越看一眼叔父,一头雾水。 “分开走。”李荣徽点点头,没有急着动脚,沉吟片刻又道:“岫越,你知道我为何非要亲自下来看看不可?” 李岫越借机说出盘亘良久的疑虑:“我总以为苏卓煜的目的并不全在灵脉上,却又看不出……少华山的峰顶是人间福地中最接近云端的,修行的资源绝不逊咱们永春,他要什么没有,实在不必大费周章来弄地下这些个石头罢!” “嗯,此为其一。”李荣徽肯定道,“在我年幼时,你太爷爷曾经引着我观察整个永春城的地气,故我另外有猜想。找了先祖绘制的灵脉走形来看,又比较过你在任时的灵气舆图——原来自我们李氏一支落在永春至今,哪怕加上少华门插手的一甲子,小五百年间矿石的损耗竟不曾使这里的灵气衰减分毫!” 矿脉中滋长的灵力与地气全然依靠灵矿石的能量,随着开采消耗必然有所减损,倘若李荣徽的发现属实,那么永春地下的灵脉本该是自生能力极强的稀世至宝! 李岫越经叔父点拨,此时恍然大悟:“难怪咱们家历有专人勘绘又不许对旁人提起,每三轮还要换上新工来。灵脉在一年里枯竭绝不是大量采矿的缘故!叔父,这灵脉里……” “正是如此,我想其中另有玄机。” 摇曳的火光缩映在李荣徽幽深的瞳中,却如当头一棒打散了李岫越的惊喜。他惶惶然道:“可是叔父,苏卓煜已经先找到了它。” 李荣徽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镇定:“那也不打紧,岫越你去左边小道,只管看看有没有破绽留下来。我沿主干继续走,倘若能将它加固再与邻近的昙溪打通,灵水过城,永春的劫难可解。” 昙溪水起于南凇圣地融化的银砂矿,向北汇入江水后灵气始被洪流消解,倒与永春灵脉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幸而我从前不知道这灵脉是个取之无尽的宝贝,总是担忧冰山难靠,全指望外物立世终非长久之道,才一直琢磨着这样一个冒险的法子。” “小叔叔说的是,”李岫越想起在过去任性挥霍的年月里,眼前并不大自己许多的长辈是如何捱过重重磨砺成了今日稳重的柱石,忽有泪意涌上眼眶,鼻中亦一阵酸涩,“要是我能早点儿察觉,家里就不会变成这样子……阿醒和我的孩子也不会……我、我的罪过万死难辞!” “做什么轻贱自己的性命?”李荣徽闻言不悦地蹙眉,“临危推个孩子出来扛事,我还没说你那些个叔伯兄弟,你又上赶着要给苏卓煜担罪了?” 李岫越只因可靠的长辈在身边,心防统统卸下,性子靠向从前的娇气,此时挨了训反而委屈起来,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我只恨不得把他的脸压在地上踩。” 叔侄两个便在岔路口分行,李岫越一路仔细检查,途中又遇岔道,往返折了好几趟,一一走过后,终于意识到实情与他听过李保崇等人描述后所认定的并不完全相符。 在某一条分支之内,灵矿石的确大部分都被挖走,然而越到洞道深处,被遗漏在原地未取的就越多些。 抱着不一样的目的查看,李岫越自然将目光放在与李保崇不同的角度。毕竟已隔了至少一年时间,唯一的线索只剩那些残留在洞壁上的矿石与晶体——断面格外平滑整齐、边缘则锋利无比,不像大规模挖采时形成,反令人联想到尖锐的快刃。 火光昏暗,晶石自身散发的点点幽明更衬得四周漆黑,李岫越思忖着将手依次扶在矿石断面上,汲取其中的金元素,在身后凝出一面一人多高的圆形大镜。 聚集了反射的光线这才局限地看清楚,宛如武器留下的划痕也间断出现在洞壁与脚下。另有一种奇异的凹陷相伴——表面嶙峋,径寸不一。 李岫越不禁想象曾经有两个人一路对战的情形:其中一个身法诡谲、刀劈剑刺,另一人则魁梧雄壮,手中绕着一对流星锤,攻击却被对手避过,重重砸在石壁上…… 他犹豫着捏碎了腰间佩戴的拾芥玉牌。 顾名思义,这种玉牌成对作用,一方破碎,另一块便会受到感应前来。 身后果然光芒大盛。 李荣徽大步走来,一路将火把上的火团全部拢在镜前。 “叔父,”李岫越给他看那些矿石与岩壁,“你看这些,我想或许有人在这里有过激战,是苏卓煜的弟子忽然内讧,还是另有他人插手呢?” 李荣徽的注意也被数个凹陷吸引,伸手触探着陷窝内的棱角,最终紧紧攥起拳头。 “引流昙溪不是小工程,我已将几处形势记下,回去召集巧匠商议,大典以后立刻动工。”他平息片刻,回身吩咐李岫越:“此行必被苏卓煜看在眼中,他若来套你的话,可将我要引水的计划透露,只是千万不许他觉察自己留下的疏漏,知道吗?” “可我……我怎么能行?我比起他……要不我今儿个一直找你待着罢!”突然被委以重任,李岫越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推拒道。 “岫越,要不是你借和离的名头将动静闹大,我也不会这么早得到消息回家。”李荣徽露出罕见的温和颜色,“这些年长进了,我也知道你无意争权斗狠,绝不是外人传说的不堪。可苏卓煜此人自视甚高,让他从你嘴里得话,远比我要可信的多。” 李岫越对家族之间的交锋只想敬而远之,亦不多好奇方才引起叔父动怒的真相,嘴上应着,已经在心里大骂曾经的妻兄,不时盘算如何与他周旋才好。 翌日用过晚饭苏卓煜果然来访,李岫越硬着头皮对付他几句,便作不经意道:“哼哼,我以前错把豺狼当作良犬亲近,好在总不会认错自己的小叔叔,届时永春之困得解,我还得多谢谢苏掌门为我们凿山开路呢!” 少华掌门笑一笑,对他的面刺不置一词,不久便推说天色已晚,明日大典还要承蒙李公子多照看,爽利地告辞了。 李岫越坐在孤寥寥的房里只影对着孤灯好没意思,索性早早地和衣躺下。 业将苏卓煜打发走,永春的劫难也不必再cao心,一时脑内空闲,翻来覆去只想着一只被秋醒掖在床帐内的锦囊。 这些天差飞屏将秋醒生前的旧物从各处检出,那东西也一同回了他的手里。原是他得知爱妾有孕,兴致勃勃效仿凡人到寺中求来的,又非磨着秋醒拿笔在纸符背面许了心愿才封上口,要他随身收着。 昨夜也是一般独宿难眠,随手拆下锦囊取符来看,未曾想竟是空荡荡白纸一条。 不免冷水浇背,万念俱灰,独处时总要揣测:阿醒是否还怨我当年毁约却又强纳他入府?又或许是这些年已经了无生趣,竟没有半点对我的寄望了么? 李岫越钻在情绪里不可自拔,忽听见窓纸“噗咻”一声轻响,却也及时唤了双柑在身前抵挡。直到剑身崩断对主人造成的冲击剧烈撕扯灵识、尖利的暗器没入小腹,他才反应到自己失算了:偷袭者的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 然而已经无法挽回,对方正是冲着夺命来的——银箭蛮横地冲破下丹田与金丹对抗,只在瞬息便将人钉在床上捅个对穿。 内丹破裂的过程漫长而残酷,痛得李岫越几欲昏厥,却又因修士超于凡人的体质迟迟不得解脱。细皮嫩rou的大少爷素日就连刀剑擦伤也鲜有,徒然遭受灭顶的痛苦,不由汗泪齐下,张大了青白的口唇却挤不出哪怕细弱的一丝呻吟。 他将手颤抖着扶在那支银闪闪的漂亮凶器上,再不够气力把它拔离身体。 金丹已经完全碎了,残片勉强维系着暂存的一息,这时反倒对皮rou之伤带来的痛楚麻木,逐渐攒起微薄的力量与意识。 回了神便知道再也没有机会找到害死自己的真凶报仇,李岫越顿时心中松懈,一口气就要熄灭在腔子里。他想闭上眼睛即刻摆脱恐惧与寒冷,却只能在这漫长折磨中迸发强烈的不甘——难道独独我是好欺负的一个? 永春就要好起来了,家里与少华却还没有了断,届时向苏卓煜寻仇也该有个体面的理由才是。 死亡成了当下唯一也最可用的。他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床褥上缓缓划出一个“苏”字。 俄而身体完全失去知觉,连眼泪也停住。唯一自由的只剩下汩汩涌出创处的鲜血。 从期待巡夜的仆从发现异样到幻想小叔叔能够破门而入将自己救起,李岫越混沌着思绪,身躯在静夜中垂垂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