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线开跑
将兵符小心地收好。 呼延赫兰看着他,忽然慢慢伏下身子,宽大的袍摆在玉青色的地面上铺展开来,如一朵摇曳的黑色火焰。 “……谨遵圣谕。” 他将额头抵在白色帝服的一角,行得却是南国叩拜帝王的大礼。 “真乖。” 沈离轻轻地笑了,鸦青色的长睫低垂,掩去眼底一线冷然的锐利:“好了,那么说说你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吧。” 呼延赫兰这才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檀木长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卷金印封口的绢帛。 “这是什么?” 沈离拿起它,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让我猜猜…..该不会是结盟书吧?” “正是结盟书。” 呼延赫兰也笑了:“陛下不妨猜猜,这是谁送来的?” 这还用猜? 沈离懒得理他,直接走到案台前,拿出一个沙盘,示意他过来。 呼延赫兰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少年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冷香,寡淡清雅,衬着他眼底春水一般的温柔,并不会让人觉得多情,反而有种入骨的凉薄。 沙盘中纵横起伏,模拟着山峦丘壑。 沈离修长的指尖在其中几个方向上点了点:“你知道我把六州并入沈言封地的事吧?” 玄衣男子点头:“如此一来,朱枢西面的几条咽喉要道,尽归王爷之手。” 说完,呼延赫兰扫了他一眼:“陛下真是大手笔。” “没办法。” 沈离叹了口气:“人丑家穷,能用的将才就王叔一个。我要是有表哥一半的家底..…..不,就是把你借给我,我都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 “呀,原来陛下如此看好臣么?” 呼延赫兰故作惊讶道:“那我干脆住下来吧。” “给我回去。” 沈离面无表情地指着沙盘上的一条线:“一旦封锁了望月坡,阙月腹背受敌,比起隔着一个朱枢的东虞,当然还是与北燕结盟比较好。” 指尖换了个方向,停留在另一片平原地带:“…..而且,联合北燕攻打朱枢,即使割让掉北方的大部分土地,用朱枢的土地补充也够了。” “舍北取南。” 呼延赫兰接过了他的话头:“只要消灭了朱枢,再过几代,一统南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啊,朱枢土地肥沃,又位于大陆的中央。 “何况,还有东虞在后面压阵呢。” 沈离单手支颐,懒懒地靠在呼延赫兰怀里:“哎呀,周围都是列强环绕,各个都是不世出的霸主。我这样一个病秧子皇帝,与其变成亡国之君,还不如早点把脑袋摘下来送去求和呢……”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呼延赫兰把下巴靠在他肩上,双手穿过腋下,搂住他细窄的腰身:“看你选哪一个了?” 死社稷是不可能死社稷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死社稷的。 谁要死在朱枢啊? 沈离琢磨了一下,与其死在朱枢,还不如把他的骨灰扬在天沧江里呢,那就只剩下守国门了。 “所以——” 白衣帝王仰头,翡翠色的眸子流转着诡异的光:“阙月要杀我,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呼延赫兰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能怎么做呢?” 左骨都侯的叹息里透着宠溺:“你说呐,还能怎么做呢?” 这是北燕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是他们君主心心念念的人。 是筹划掀起南方诸国内斗,以此牵制朱枢三十年,为北燕争取发展时间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死呢? “只能让这个国家消失在铁蹄下了。” 呼延赫兰在少年的眉心落下一吻,眼里满是无奈:“…..不然呢?放着它联合东虞和西枭来围攻你吗?” “啊,那你岂不是够呛?” 沈离枕着他的臂弯,悠然道:“要同时对付西枭的玉陵相楚玄音和阙月的献武公卢策。同为当世名将,沈言碰上他俩都得小心呢。” 这有什么? 呼延赫兰不屑,北燕的传统向来是君王死阵前。 这次南征,慕容珏势必会御驾亲征。 如果用十五年还夺不回这个少年,那么这些年的努力不都成了笑话? “不会的。” 呼延赫兰收敛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这一次,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失去珍爱的人。 再也不会日夜懊悔于自己的无能。 不会再靠着牺牲自己喜欢的人,换取一个孤独的王座。 看着青年眼底的冷厉,沈离摇摇头,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沈离勾着呼延赫兰的脖子往下,轻轻摩挲他的嘴唇:“所以,回去转告表哥。” “替我好好守住北境。” 未及弱冠的帝王将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只要把阙月困死在天沧江的北面,我就能专心对付杨熙……你知道的吧,当初母亲带着舅舅逃离北燕时,在渡口差点被杀,这里面就有东虞的一份功劳。” 礼尚往来,杨熙曾截杀姐弟俩于苍龙渡。 那么,他就要东虞国主的头颅,用来祭祀亡母。 “杨熙可不好对付。”呼延赫兰说:“你忘了东虞的第一名将席澜,还在你宫里吗?” 沈离无所谓地弯了弯嘴角。 “席澜嘛,我见过。”沈离说,“君子如玉,国士无双。” “打算睡?” “必须杀。” 沈离看向远处流动的白云:“……赫兰,那样的人,连脊梁骨都是用剑做的。一个王朝的覆灭,总不能都靠吧?总要有一些人,血染战袍,以身殉国,撑起这个国家的气节。” “若非如此——” 他收回视线,落在青年俊美的脸上:“东虞的子民又该如何自处?” 但是,那个人绝不会是杨熙。 他这样了解那个男人,正如昏君排行榜上,他要是名列前茅,杨熙必定勇夺榜首。 可惜啊…… 同为正臣,沈言是会在他背叛朱枢时,拔剑相向的人。 席澜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世代忠于王室,杨熙再怎么忌惮他,打压他,席澜也不会违逆主上的意思。 哪怕杨熙要他去送死。 所谓的忠正风骨啊,就是这样迂腐却又令人敬佩。 但是,沈离始终觉得,如果你的忠诚不能为这个国家拨乱反正,那么与助纣为虐又有什么区别? 连皇帝都不敢杀,还谈什么清政? 杨熙就是拿捏着他这一点才肆意妄为,苛政酷吏,人人自危,所谓的盛世大国简直笑谈。 看看,都是自个儿宠坏的! 他可是从娶沈言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被他剁碎的准备。 相比之下,杨熙的开局多完美? 不过运气是羡慕不来的。 何况,他要是摊上席澜这样的大臣,肯定架不住暴躁和他同归于尽,想想还是七王叔好。 人生啊,就是这么左右为难。 比起皇帝的左右为难,远在东侧的刑部就更为难了。 不止为难,根本是要哭粗声惹! 看着被厚厚几摞卷宗淹没的白衣青年,刑检司总督刘重山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叫苦不迭。 哎哟喂~他滴个祖宗哦,几年不见,他都快忘记这位爷了。 裴云是刑检司主事,论官衔,比他低了整整一阶。 可官场那是只看职位高低的吗?! 要是他名字前面没缀着一个裴家二公子的称呼,刘重山这会儿早就招呼兄弟把他一顿暴打,扔去天牢了。 世家少爷了不起啊? 背靠老子算什么好汉! 有本事你别在刑部为难我一个小小的总督,去华云殿和皇帝正面杠啊! 你又不是没怼过他! 一想到这里,刘重山更伤心了。 有种沧桑之感浸透了岁月,鞭打着他破碎的心灵,折磨着他高洁的灵魂。 所以,谁来告诉他—— 为什么会有人在把皇帝得罪了个彻底之后,还能活蹦乱跳的官复原职啊?! 圣上您是光顾着睡王爷了吗? 王爷那可是而立之年,什么时候都能睡,睡几次都不要紧,只要您按时喝固元大补汤。 ——但是把这尊瘟神放出来伤害我们底层公务员就很不厚道了啊! 刘重山望着公事阁里摇曳的烛火,心中鬼哭狼嚎。 查什么徽定县的赈粮案! 不是底下流民偷盗,县尉督管不利,畏罪自杀了么? 这铁板钉钉的事实,案子都交给大理寺过了一遍,怎么还要复审哪? 知道这位较真,没想到这么较真。 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干脆结案在皇帝面前卖个好不就得了? 非得查,还非得往下查。 “您真要开棺验尸?”刘重山捂着胸口问。 裴云闻言‘嗯‘了声,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总督大人可是有意见?” “没有没有…..” 刘重山赶紧道:“可是这县尉都死一年多了,被葬在他们家乡,您若是想开棺…..可就得离开京城,去九水镇了。” “所以?” 裴云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您真要去?!” 这下,刘重山是真傻眼了:“这这这……那刑部的事咋办呢?” “刘大人才是刑部的总督。” 裴云放下手中泛黄的案卷,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绕到他面前:“我一个小主事去趟九水镇,想必惊动不了陛下。” 刘重山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忙低下头,死死盯着靴子上的一块花纹。 “这…..裴主事正得陛下青眼,这种小事,不如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刘重山说。 “然后再拖个一年半载的,定成死案么?”裴云讽刺道。 刘重山闭嘴了。 “至于你说的‘青眼’……想必皇上诸事繁多,还没这个闲心想起我。” 裴云拿起徽定县的卷宗,收入袖中。 “若是他问起,你就实话实说。” 走到门口时,青年回头,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室内,仿佛如虹剑身盈满秋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若我渎职,也绝不会牵扯到你。” 你怎么能保证呢? 天威难测,刘重山之前就被沈离罚了半年俸禄,这会儿连青楼都不敢去了。 “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裴云冷淡的声音传来:“皇帝虽年少,却赏罚分明,否则何以容你我到现在?” 刘重山挣扎:“老臣一心为国,忠君……” 裴云宽袖一拂,清风化作刀刃,割在了他冒着油光的大饼脸上。 其实不怎么痛,但还是唬了刘重山一跳。 刘重山忙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挡着脸:“……二公子,您这是何意?” 青年审视他片刻,轻哼一声。 “刘重山,你曾经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翻看过过去的案卷,裴云眯起眼睛,吓得刘重山又退了一步:“你不会真觉得,沈离现在没和你计较,你就高枕无忧了吧?” 说完,他一指桌上的茶盏,又对着自己洁白修长的喉颈点了点:“前阵子,张太医告老还乡,路上遭遇了劫匪,一家人除他之外都完好无损,这事你知道吧?” 刘重山肥胖的身躯猛然一颤。 “张太医曾给沈离和慕容婉诊脉开药。听说他遇难后,皇帝还特意派人前去慰问,想必是感念张太医的恩德。” 裴云似笑非笑地倚在门框上:“……慕妃病重时喝的灵露酿,似乎就是出自刘大人之手啊?” “这这这……” 欣赏了刘重山忽青忽白的脸色一会儿,裴云翩然告辞:“望大人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