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受出来啦
婚礼结束,根据路途远近,各国使臣最早在三月初就要返程。 比如西枭和阙月。 而呼延赫兰作为北燕的使者,一则路途遥远,跋涉千里,需要稍作休整。 二来,南北自百年前一战后,断交已久。如今北燕主动派遣使臣来观礼,颇有破冰交好之意。 且为表诚意,这趟随行者不过十几人。 除了呼延赫兰入宫觐见外,其他人都在城外的驿站等着,所持路引也是由官方正式签发的。 除了东虞因比邻朱枢,使臣预定在三月下旬动身外,北燕便成了最晚离境的一家。 呼延赫兰是北燕四大贵族之一,呼延家的第三子,位列四族之首。 是仅次于燕王慕容珏和左右谷蠡王之外,实际的掌权者。 二十五岁就被授予了左骨都侯之职,统领幽平十四州,负责镇守北燕的第一道防线。 如此心腹兼权臣,被慕容珏打发来看望他。 沈离其实有点小开心呢! 呼延赫兰预定四月初回北燕,等沈离处理好继位后的一系列琐事,才正式启程。 这其中,也有慕容珏不放心他,令呼延赫兰帮忙压阵的意思。 幽平十四州虽位于北境,与朱枢隔江而望。 然南方多山林,宜行步兵之利,机动性和敏捷上远不如北燕的轻骑兵。 左骨都侯亲自坐镇,境内的十五万大军随时听候调遣。 皇权交迭之际,最易横生动荡。 沈离体内有着一半的北方血统,南国最重血统,有些大臣至今不服,想要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可惜都被于文取压了下来。 另一方面,朱枢幼主继位。才经历夺权之难,各地兵马疲乏,官员更迭,局势不明,给了周边国家钻空子的机会。 朱枢盛世已久,然而历经几代昏君,外强中干,并不如表面上的光鲜。 时也,势也。 南陆多年未战,四国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样的四角关系十分脆弱。 西枭贫瘠,东虞酷政,朱枢内乱,阙月虽被划分在南方四国里,其疆域却有三分之二的面积位于天沧江的另一边,实际处在北燕的地盘里。 这也是阙月一直保持墙头草的原因。 它既要朱枢和东虞的援护,又要防止北燕戎马而来,以它为突破口,直接挥兵南下。 简直太难了! 南方国家怕北燕假借观礼之名,行侵略之实。 北燕怕朱枢政局动荡,沈离接手这烂摊子殃及自身,枕戈以待。 而作为当事人的沈离表示:你们被害妄想症这么严重的吗? 打发了呼延赫兰去曦云苑和海东青作伴,沈离一扭头,发现沈言不见了。 “睿王去哪了?” 沈离问身边的大太监,公共场合,他向来是以沈言的封号称呼的。 “回禀陛下,奴才方才见着睿王爷往御花园去了。” 王岳躬低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可要派人去请他过来?” “不必了。” 沈离摆摆手,御花园离这不远,又吩咐婢女侍从不必跟着,自己往那去了。 先帝热爱玩赏,御花园建得宽敞奢华,一路走来全是芙蓉牡丹,烧得他眼睛疼。 在里面逛了一圈,终于在西面的水池旁,看到了一红一青两道修长的身影。 红的那人流发如泉,缓带玉簪。一身朝服艳烈如火,广袖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像只展开翅膀的凤凰,风雅华贵不可逼视。 另一人青衣飒踏,折扇而立,长及脚踝的一头黑发仅以一枚发环束着,松松垂在肩膀上。 俊秀清逸不在沈言之下。 听到脚步声,两人停下了交谈,同时回头。 “你怎么来了?”这是沈言的反应。 “臣,东虞长定侯席澜,叩见陛下。”青衣男反应极快,瞬间就跪下了。 沈言也想跪,袍摆一撩,就被沈离制止了。 “免礼免礼。” 一手拖起沈言,同时招呼青衣男起来:“你也起来吧,呃…..” 正犹豫着怎么称呼这位,沈言凑近他耳边轻笑:“随便怎么叫,反正你是皇帝。” 对啊,这可是他的地盘。 沈离反应过来,亲切地唤了青衣男一句:“席卿。” ‘爱卿’这个称谓,可是肱股之臣才有的待遇。 然而于老爷子不爱听他这么叫,点着他的鼻子让他改称于翁或于相。 沈言又不能这么叫,既是他叔又是他老婆,显得没大没小。 剩下的几个臣子,不是参与过八王逆乱的,就是对他下过黑手的,一句‘爱卿’下去,能吓得他们三天起不了床。 沈离惆怅,当皇帝难啊,当一个和蔼亲切的皇帝就更难了。 席澜是东虞本地出产,对‘爱卿’一词适应性良好。 听沈离这么叫,便笑着应了,从容坦荡道:“多谢陛下。” 一站起来,身姿挺拔,和沈言差不多高。 长定侯席澜是东虞望族文城席氏的嫡子,不但是嫡子,还是嫡长子。 十七岁中探花,一路从巡察使做到了御前总都统一职,曾三次率军与当时戍守肃州的睿王对阵,互有胜负——沈言的腿伤,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这次大婚,东虞没派专门的礼官,而是让席澜来….. 沈离琢磨着杨熙的心理,恐怕是想给沈言添堵吧? 两人素来不合,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不过沈离对席澜实在陌生得很,只听说他们关系不好,今天一瞧,又觉得也不是特别不好。 至少没在御花园里打起来不是? 正好王岳来找他,说刑部那边有事禀奏,急着要他去处理。 沈离只好叮嘱沈言早点回去休息,等下午太医署的人过来再帮他诊察一遍。 言外之意就是别打架,腿还没好利索呢! 看着小皇帝在王岳的陪侍下匆匆离去,席澜‘噗嗤’一笑,打开手里的折扇,轻轻扇了几下:“你们关系不错嘛。” “是啊。” 沈言在石凳上坐下,单手支颐:“没反目成仇,是不是令你家主君失望了?” 席澜笑笑,没接这话。 见他不上钩,沈言也不以为意,给自己斟了杯茶,看向他:“要来一杯么?” “那就却之不恭了。” 和东虞不同,朱枢气候干燥,多晴少雨,即使冬季也不算太冷。 相比东虞的连年涝灾,真是令人嫉妒的安逸。 政治氛围也是。 比起东虞国主杨熙的刚愎自用,暴戾多疑。 新任的小皇帝善用良才,又肯听肯改,虽受辅臣约束,并不心存忌惮。 日后长成,当是一代明君,十分难搞。 光是想到以后要和这样的人做对手,席澜就一阵头疼。 先前他可惜沈言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被困在这苦寒之地蹉跎年华。 如今,风水流转,轮到沈言打趣他了。 两人亦敌亦友,相识多年。 东虞本就存了打探朱枢的心思,这才借着观礼之名,让他滞留在朱枢国境内。 结果,比起朱枢本身,突然到访的北燕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新帝生母来自北方,这是毋庸置疑的。 若没有发生八王之乱,皇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沈离这个幺儿来坐。 如今,沈离刚登上帝位。 一直蛰伏休养的北燕就越境而来,还正巧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要是北燕对朱枢有所图谋还好。 如果是反过来呢? 一想到这一点,席澜的心就直往下沉。 新帝血统混杂,同时牵扯两国,这是历代都没发生过的事,于文取还真敢让他上位! 就算北燕只是凑巧,那还有一个睿亲王沈言呢? 他这么多年都没能弄死他。 看小皇帝这态度,估计是要把沈言扔朝堂里填坑了。 填个虚职倒无所谓,那种闲散好名声的文职,一抓一大把,既清贵又养人。 可要是……给了他实权呢? 席澜回忆了下和小皇帝仅有的几次照面。 看叔侄俩相敬如宾的模样,沈离会不会猜忌沈言,他还真不敢打包票。 相比御花园里的两只,沈离就轻松多了。 刑部呈上来的,是去年刚平定的夺位之争中,那些被捕入狱,正等待处置的官员卷宗。 谋逆之罪不同于其他罪行,需要天子定夺。 于文取没有干涉,而是直接奏报到他面前,也有探一探他态度的意思。 这些人里,不全是针对他的。 大部分是他那几位皇兄的党羽,其中不少还是名臣,利国利民。只因站错了队,就被打入天牢,静候发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管你功绩几何,参与立储本就是大罪。 沈离头疼地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名单。 有些名字已经被划去了,是熬不住酷刑,在他继位前就死了的。 有些名字被朱笔圈起来,是抗住了拷打,还没死但参与程度高,又危险的。 有些则是啥都没有,就是底层的小鱼小虾,杀不杀都不影响,但也要等皇帝做定夺。 沈离一个个看过去,在最底端的位置上,停住了目光。 又仔细看了几遍,沈离才看向刑检司总督刘重山:“兵部尚书的两位公子还在牢里?” “正是。” 刘重山谨慎地答道:“裴大人的长子裴正和次子裴云,都是三皇子的心腹之臣。三皇子死后,我等受太子之命,将两位公子押入死牢,等候裁决。” “还活着?” “自然是活着的。” 裴正和裴云毕竟是裴云啸的儿子。 太子当时虽然想一并拔出他,奈何三皇子和五皇子携手,将兵部弄成铁板一块,等他干掉了两个弟弟,自己却被七皇子矫旨毒杀,而七皇子又被二皇子和六皇子暗杀,之后六皇子与十一公主联手…….. 总之,就是这场大乱斗里,兵部尚书因为运气过人,稳稳留到了他继位。 而他刚一继位就被打发去成亲,连官员的名录都没看过。 之所以记得裴云啸,倒不如说是记得他的二儿子,刑检司主事裴云。 为啥? 当年他被慕容婉锁在冷宫里低调做人,学习治世之法,准备当王佐之才。 因为过于低调,险些连他老子都忘记他了。 暗搓搓等着新皇继位,看他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打发出宫,从此海阔任鱼跃,低头思故乡。 结果…..这么多子子孙孙里,他这么咸鱼,居然还有人对他念念不忘。 没错,说的就是裴云。 沈谨病重之际,各皇子蠢蠢欲动,明面上不显,私下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皇帝都快死了,当儿子的还不去拜见,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所以,即使再不情愿,年仅8岁的沈离还是在管事嬷嬷的带领下,去了盘龙殿向父王问安。 一群皇子跪在床前,黑压压一片。 他一个小萝卜头,混在其中,瞬间就被锦衣华服和各种熏香淹没了。 连沈谨都没注意到他。 不久之后,沈谨扑街。 由于太子母族势弱,不能服众,各个皇子相继造反,欲夺东宫之位。 慕容婉病重,临终之前,交给他一支骨笛和一个金玉制成的小盒子。 盒子上的开关极其精巧,非口授不得解法。 数载书信,埋骨异乡。 慕容婉向来淡薄,只死前用力抓着还是孩子的沈离胳膊,再三叮嘱:“别争,别显,别哭。” 渐渐的,气息弱了,摸着他的脸庞,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别哭…..” 于是沈离真的没再哭过。 即使后来冷云宫失火,他沿着宫墙在黑暗里逃窜时。 有白衣少年冷冽如刃,疾追而来,手中剑气散开,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一剑透心,将他钉在了那棵百年梨树上。 沈离痛得痉挛,眼看着少年拔出剑,冰冷的五指扣在了他喉咙上。 “你是九皇子吧?” 少年声如碎玉,清清冷冷,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记得你,在盘龙殿见过。” 沈离痛苦且惊悚,没想到自己如此废柴,还能招人惦记。 整个皇宫中,大概就只有这个少年注意到他了。 “裴云啊……” 胸口处的剑伤隐隐作痛。 沈言曾问过他这道伤怎么来的,沈离没有回答,也确实不必回答。 那时的他和沈言各自狼狈,难道还要指望这个自顾不暇的小王叔救么? “陛下?” 刘重山惶惶不安地看着他,出声提醒。 “嗯,没事。”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沈离笑着摇头,己弱则怨敌之狠,哪有这样的道理? 慕容婉没这么教过他。 他也不必因此记恨。 “裴大人是国之栋梁,其子青出于蓝,必然更胜一层。” 提笔将这两个名字划去,沈离淡淡道:“放了吧,让尚书自己领回家去。” 被剑刃贯穿胸腔的刹那,沈离看到少年飘舞的白衣衣襟上,绣了一个刑字。 十六岁斩杀大盗一枝空,官至刑检司主事的人。 朱枢历代,就只有这么一个。 比起那些惯经风月,吟诗和唱的豪门子弟,同为世家子,裴云的起点可比他们高多了。 怎么会忘记呢? 沈离悠悠地想,毕竟是唯一记得他,又差点杀掉他的人啊….. 如此人才,怎么可能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