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纪念与重生

    和程亦然正式在一起之后时间过得飞快，陆小荷最不喜欢的日子也很快就要到了。

    她的生日，也就是七年前地震发生的那一天。

    自从地震发生之后到现在，她再也没有庆祝过生日——无法庆祝，也无法释怀。那场地震吞噬了太多东西：除了人的生命，还有回忆，乃至她对周围世界的安全感。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脆弱，但在她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安定起来。她始终心怀恐惧，怕身边的人突然消失，怕一夜之间失去容身之处……就好像乌龟被夺走了坚硬的外壳，一时间脆弱茫然得无所适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虽然把这种恐惧深埋在了心底，但也明白它并没有彻底消失。

    不过最近，情况似乎在发生改变。而引起这种变化的契机，毫无疑问是程亦然。

    和他见面之后，陆小荷隐约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心怀某种恐惧。他们二人都深受那场地震的影响，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需要对方。

    只有和他在一起时，她才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我们一起去吧。”

    陆小荷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下定了决心。

    “好。”程亦然坐在桌边，一边敲键盘一边回答。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吗？”陆小荷把脸转向他。

    “6月20日那天去学校的事。”程亦然合上电脑，“没错吧？”

    “……嗯。”陆小荷轻声应了一声，坐起身来。“其实，我本来没想去学校的……虽然回来了，但也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只是想回到这个地方——仅此而已。”

    程亦然坐到她旁边，静静地听她说话。

    “另外，你为什么现在回来了？”她又问。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回来。”他顿了顿，“只不过我也从来没去过学校。”

    陆小荷看着他，抬手握住了他右手手背。程亦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脸上显出一丝柔和。

    “所以，一起去吧。”她轻声说，“我总不能一辈子怕黑……我想走出来。”

    ——从那场地震的余震里。

    程亦然听懂了她的话。他缓缓点了点头，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或许现在是时候了。他们挣扎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找到出口了。

    接下来，陆小荷几乎每天都在守着日历过日子。6月19日晚上，她直到深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等程亦然来敲门叫她起床，她又立刻睁开了眼睛，睡意迅速消散。

    “你没睡好吧。”他盯着她的脸。

    “嗯……你也是。”陆小荷发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倒是忍不住笑了。只是没笑几秒，她就陷入了沉默。

    “走吧。”程亦然牵起她的手。

    当他们出门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奶奶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不巧最近有些头痛，只得在家休息。

    “回去时给奶奶买点药吧。”陆小荷说。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太紧张，于是一路上各种找话题。

    “好。”程亦然回答。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同时一直略微用力地牵着她的手。两人离学校越来越近，陆小荷的手也越来越凉。

    终于到了校门口。今天一中不上课，而是会举办纪念地震死伤者的活动。除了Z市市民，因为无家可归而不得不离开故乡的地震亲历者们，也有不少特意回到了这里。学校里树立着一座纪念碑，上书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师生的姓名。

    这一天，碑前摆满了鲜花。

    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陆小荷的眼眶就酸涩无比。她无法不把眼前景色同七年前的今天联系起来，刻意压在心底的回忆一幕幕浮现，让她的双腿沉重得几乎无法迈步。虽然程亦然发现她的异常后立刻扶住了她的身体，但她还是有种强烈的窒息感，很快就泪流满面。

    被掩埋在黑暗中的恐惧、无助，失去好友、家园和熟悉的一切的痛苦迷茫，以及随之而来的如影随形的不安……地震发生后的每一天，她都在与这些情绪共生。如今故地重游，直接勾起了她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让她在短时间内濒临崩溃。

    程亦然面色凝重中掺杂着苦涩，不顾众人视线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尽管同样因为地震而对外界充满不安和怀疑，但他毕竟没有像她一样经历过生死危机，或许还是无法完全体会她的心情。此时他能做的只有陪在她身边，支撑她熬过这一刻。

    “呜……”

    女孩呜咽着，在他怀里哭得声音含混不清。她似乎在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哭泣。他的眼睛也有些发酸，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她的发丝：“没事的……哭一会吧。别害怕……”

    有几个人路过，面露关切。程亦然向他们颔首致意，也在他们试图上前安慰他怀里的人时，委婉地表达了拒绝。这种时候，就是要让她痛快地哭一场才好。

    他望向那座纪念碑，深深地注视着它。纪念碑呈现一种肃穆的黑色，即使在阳光之下，也能让人感受到沉重的气氛。听到女孩压抑的哭声，周围陆续有人忍不住流下泪来。

    “大家都被你带哭了，知道吗？”男人轻声说。

    陆小荷正哭得有点抽搐，听了他的话，一时也做不出什么反应。她把脸从他胸前抬起来，一行眼泪又顺势从颊上滚落，滴在他的T恤上。

    “我……咳、咳……”她刚想说话，就被眼泪鼻涕呛得一阵咳嗽。望着那双哭到发红的眼睛，男人心里控制不住地痛了起来。她笑起来时非常动人，某种意义上哭起来也是一样。她笑，他也会感到愉悦；而她一哭，他的心也会跟着下沉。更别提他们共享了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她的悲伤就是他的悲伤……正因如此，他不会让她继续被痛苦折磨。

    他要救她出来，让她摆脱那片黑暗带来的噩梦。

    “陆小荷。”他凝视着她，神色温柔、语速平缓地叫她的名字，“从今天开始，好好过普通的生活吧。那些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需要忘记过去，但也别再让自己难过。”

    她直直地望着他，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泪痕。开口时，她鼻音很重：“那你呢？”

    “我也一样。”

    男人面露微笑，扶住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地推着她转过身去。她进校园之后情绪一直很激动，根本顾不上看看自己周围都有些什么人。于是在看到不远处那个身穿白裙的女孩时，她猛地吸了口气，眼泪又一次决堤。

    “……雨……雨烟……”

    郑雨烟比高中时要瘦，也比高中时漂亮了不少。她笑起来爽朗得一如既往，只是此刻那笑容里也掺杂了悲伤和怀念。两人一对视，她的眼睛也红了一圈。

    “好久不见。”她说。

    陆小荷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两个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都没能忍住眼泪。郑雨烟不是爱哭的人，此刻睫毛上也挂满了泪珠；陆小荷的眼角则被眼泪浸得火辣辣的疼。可她还是想哭。心口的酸涩不断上涌，好像要化作眼泪从她体内溢出来。

    “我很想你……”她埋在郑雨烟肩窝上抽泣。之前两人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系，是因为不想再勾起之前的回忆。陆小荷在逃避、畏惧着过去的痛苦，郑雨烟也是一样。然而今天，她们都回到了这里。

    “我也是啊，陆小荷。”郑雨烟用力搂了搂她的腰，嗓音里带着哽咽，说完这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拥抱了很久才分开，互相打量着对方，又是开心又是难过。

    “你怎么也来了？”陆小荷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他联系到了我。”郑雨烟用手肘指了指站在一边的宋远航。陆小荷睁大眼睛，盯着他那张成熟不少的脸看了好几秒。宋远航朝她笑笑，把手搭在好友肩上：“是亦然拜托我的。”

    “真的吗？”她惊喜又感动地望着男人。

    程亦然坦率地点了点头。陆小荷牵住他的一只手，忽然很想拥抱他一下。这些天他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只是默默帮她联系到了朋友，在她最不安的日子里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说实话她没有想到他会为她做这些事，更为自己的软弱而心生愧疚。

    他在为她着想，而她……似乎还没来得及为他做些什么。

    她往前垮了一步，示意他低头。他俯身到和她平齐的高度，只听她在自己耳边小声说：“谢谢……等回去后，我也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好不好？”

    男人微愣，随即表情舒展开来。他看了一眼两人的好友，低声回答：“好啊。”

    陆小荷心里一热，便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虽然刚才哭得很惨，现在的笑容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她抹抹脸上的泪渍，贴到郑雨烟身边。两人自然而然地恢复了高中时的相处模式，只是再也找不回第三个人的身影。

    “我们去那边吧。”陆小荷转向纪念碑的方向。郑雨烟忽地握紧了她的手。宋远航脸上露出淡淡的悲恸，程亦然也像他刚才做的一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纪念碑建在校园的中心位置，周围满是鲜花和前来哀悼的男女老少。在地震中失去兄姐的孩子如今已经比死去的亲人还要年长，逝者则永远年轻，只能通过照片和记忆来凭吊。陆小荷找了好久，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到了杨穗的名字。

    “在这里。”她指着那名字，眼眶又开始发酸。只是实在哭了太久，泪水把眼角浸得刺痛。郑雨烟没说话，只是始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程亦然也一言不发，默默支撑着宋远航。

    陆小荷吸了吸鼻子，心中回想起和杨穗相处的一幕一幕。杨穗刚去世时她哭了好几天，想起过去也只觉得痛苦。可不知为什么，如今她在想起杨穗，除了悲伤，还感到一种充满怀念的暖意。那是杨穗的温柔带给她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穿越时空和生死，此刻终于在她心中复苏。

    陆小荷呆呆地望着杨穗的名字，又把目光转向程亦然。他也正在看着她。她胸口一窒，眼泪忽然又涌了出来。

    如果她没回到故乡，也就不会遇到他。如果两人没有相遇，她肯定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到这里，直面当年留下的伤痛。

    她应该怎么感谢他？

    “你可以慢慢考虑。”

    听到这个回答，陆小荷顿时苦了脸。在学校待过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找个地方聚一聚。在路上，当她悄悄问程亦然该怎么感谢他时，他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风格。

    “我考虑？目前我只想到带你去医院，让医生看看你的右手……”她觉得他有点故意刁难她，但想了想，又觉得也有道理。“嗯，也好，反正以后时间有的是。”

    她向他灿烂地一笑，跑到前面和郑雨烟拉手去了。

    程亦然也低头笑起来。宋远航在旁边看着他的表情，也有些被他感染。他望着陆小荷的背影，又看着自己的多年好友，欲言又止。

    “怎么了？”程亦然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她知道你的右手是在找她的时候受的伤吗？”宋远航问。

    “知道。”前几天她一直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还眼泪汪汪的。

    “……那她知不知道，你高中时想转美术的事？”

    “不……可你怎么知道那事的？”程亦然很是意外，立刻压低了声音。

    “有段时间你特别不对劲，不就是在和你妈为那事闹矛盾？”宋远航叹了口气，“她还找过我，想让我劝你别放弃理科。我知道你是什么脾气，就没跟你提……后来没几天就地震了，你的右手也——”

    “远航。”程亦然低声打断他，“别再提那件事了。尤其是，别让她知道。”

    宋远航看他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惋惜，更多的是遗憾。最后他点了点头，揽住程亦然的肩膀。

    “你怕她心里过意不去？”

    “行了，别说了。我受伤又不是她的错。”

    “你还真是又长情又执着。”

    程亦然权当没听见好友的吐槽，目光始终落在前方女孩的背影上。

    没关系……没关系的，陆小荷。除了逝去的生命，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我们总要向前走。

    对不对？

    “程亦然！快点，前面有一家不错的店——”

    女孩回过头来，笑着向落在后面的两个人招手。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眼中却泛着点点亮光。

    永远做一轮燃烧的太阳吧，陆小荷。

    男人露出释然的微笑，迎着阳光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