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上)
23 其实塔兰缇亚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太明白这种行为代表什么。 若对方是一只落到他肩头的椋鸟,他会用下巴蹭蹭它的头表示亲昵;若对方是一朵飘到他手中的雏菊,他会用嘴唇亲吻它的花瓣表示喜爱。 然而对方既不是鸟儿也不是花儿,他却觉得她的眼睛上覆着羽毛、嫣红的嘴唇像花瓣的颜色。 他不能像对待它们那样对待她,他也不知道对除了它们以外的生物产生这种感觉时,该作出怎样的举动。 如果对方是亲人或同族,他尚且可以与对方碰一碰额头。但她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任何一种精灵。 他稍加思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一手环过她的大腿,一手扶着她的腰,抱着她站了起来。 “……呜哇!” 艾尔妲西亚毫无准备地被抱起来,没稳住,扶上了他的肩,刚碰到又想起他的伤,连忙收回手。 “没关系,已经痊愈了。” 单手无法用弓,他干脆两只手把她抱稳,以最快的速度循着那两人留下的痕迹追赶过去。 随后,西北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片浅蓝色的光辉。 “科尼?!” 朝着发出魔法光的地方找去,出乎杰哈德的预料,出现在那里的并非艾尔妲西亚,而是自己在魔法学院的同窗。 “唷!这不是杰哈德吗?”对方朝他挥了挥手,爽朗地笑着打起了招呼。 正在与魔兽们战斗的是高级预言系的科尼,躲在他身后的女性始终抓着他的手臂,死死地低着头。听到科尼叫出杰哈德的名字,她才猛地抬起头来。虽然脸颊消瘦,面容憔悴,跟自己认知中的人相差甚远,杰哈德还是认出来她是中级幻术系的薇。 她的眼中毫无神采,焦距涣散,两步冲到杰哈德面前,面部的肌rou抽搐不停,紧紧地抓着他的臂膀,嘴中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词语。 “恶、恶魔!呜、呜呜——恶魔!带我回去——回去……” 杰哈德惊讶地看着她,反握住她的手,“薇学姐?你这是怎么了?” 科尼在吟唱咒文的中途乘隙说道:“她好像受了些刺激。”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历艾拉魔法学院虽然分为初中高三种等级,学生们的等级观念却并不强烈,他们之间的辈分也不是按照学级区分,而是根据入学时间的早晚来划分的。 像科尼虽然是高级学徒,却因为比杰哈德晚入学而是他的后辈,而薇跟杰哈德同级,但她年纪较长,杰哈德便会尊称她为学姐,不过这种称呼并非强制性的,只是他比较谦恭罢了。 科尼比杰哈德矮一点儿,深棕色的短发刚好到下巴,十分凌乱,看上去是随便一刀剪了下去。额前的刘海很长,稍微不注意就会盖住左边的眼睛,得时不时伸手把它拨到耳朵后面去。明明这么麻烦他却一直也不剪掉,这也是杰哈德搞不懂他的地方之一。 杰哈德跟他同岁,与他的交集却算不上多。他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从初级升为了高级学徒,理所当然不会有太多交际的空闲。只不过他跟自己的哥哥关系不错,于是顺带着也打过几次照面。 “要说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完全不清楚。哈哈哈。” 当了几天俘虏,科尼倒好像是去郊游过一样,整个人神采奕奕,活力四射,不仅没有缺胳膊少腿,反而以往浓重的黑眼圈都消去了一些,连说着欠打的话都一脸开朗的笑容。 “怎么会不清楚,你不是从魔人那里逃出来的吗?” 杰哈德望了眼薇,她瑟缩着屈膝坐在科尼的背后,脸背着光,嘴里不停念着什么,仔细一听才发现是神职者的祷告词。 在学校时薇在各方面都对他关照有加,他对这个平易近人的学姐也相当有好感,但现在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他数次与她搭话,得到的只有来来回回的那几个词,让人难以想象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最开始它们给我们灌了一种药。” “在你来之前我也问过薇的情况,但她这样子……什么也没问到。”科尼说着扯了扯长袍的衣领扇着风,“已经到夏天了吗?好热。” “哈啊?离你们失去联系才只过了一周啊。” “是这样吗?”科尼一愣,说道:“糟糕,昏迷太久,对时间没有概念了。” “嗯……我脑子有点混乱,你是说你们被魔族抓走了关起来……恶魔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魔人到底做了什么?还有别的人活着吗?” “问题还真多。你应该来学预言系,然后直接从别人的脑袋里读取信息。”科尼被一连串的追问堵得无从开口,他抓了抓脑袋,抱怨着说道。 “……” 杰哈德被他的话冷不防地戳中了痛处,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魔法学院的中级跟高级只有一阶之遥,但两者之间的难度是天壤之别。虽然刚升上高级学徒没多久,但年纪轻轻的科尼毫无疑问属于典型的天赋优异者。 天才魔法师这个性格乖僻的人群有个通病,他们脑子转动的速度比身体的反应快,因此把脑袋里的东西组织成易于理解的话语对他们来说是件难事。他们会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且永远直来直往、毫不懂得含蓄和委婉,所以即使是了解这一点的人,也会被气个半死。 在魔法师当中,年龄就像是个笑话。即使对方比自己年纪小,天赋也好技巧也好、不管哪方面都比自己强出太多、自己辛辛苦苦学了一年才学会的东西,对对方来说轻而易举得就像科尼的语气——这种事情数不胜数,但杰哈德还是难免地感到苦涩。 “我又何尝不想去预言系?” “那就去啊。”科尼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杰哈德僵着脸,如果不是这时候能够交流的只有科尼一人,他一定直接把脸背过去了,但现在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问。 “所以,你们之前探查到什么了?” “就是那回事吧,我也不太清楚。”科尼随随便便地一句话带过,“你呢?是谁派你来的?” “是修格殿下。” “啊!怪不得……我说怎么不是埃尔森而是你呢。” “……” 埃尔森?卡尔是杰哈德相依为命的同胞兄长,两人相差六岁。继父母去世后,他们一同被送进了魔法学院里。跟他不同,哥哥是目前高级咒法系的学徒中数一数二的存在,是天生的魔法天才。 杰哈德虽说是中级学徒,但防护系因为某种原因,地位相当尴尬。由于兄弟俩的水平差得太远,根本不会有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这多少让他既失落,又松了口气。 科尼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他现在也是个大忙人呢,出发之前还听说埃彼达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真是个怪物……不过比起法兰我还是更喜欢玛吉亚啦,毕竟那里的夏天太热了,而且太吵闹……埃彼达的家伙们也一个个鼻孔撩天的……” 他碎碎念了半天,才瞟了一眼杰哈德,一愣,咧嘴笑了起来,“你现在一脸不耐烦,你知道吗?” 杰哈德坦率地承认:“是的,我希望你快点说正事。” “你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跟埃尔森一个样子,这样下去人生会很无趣,头发也会掉得快……好吧好吧。从哪里开始说呢……”他的余光扫向倚在一旁背对着三人的绿发的剑士的背影,问道:“说起来,那是?” “他是修格殿下派来的,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目前还没有合流。” “唔,雇佣兵吗,殿下也不容易啊……呀,抱歉抱歉。”被杰哈德毫不掩饰地狠瞪了一眼,他讪讪一笑,“嗯,怎么说呢,还得麻烦你把薇带回去了啊。” “……?什么意思?” 东拉西扯了半天,科尼什么重点也没说出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不那么正经的样子——他盘坐着,弓着背,百无聊赖地玩弄地上的石子,把它们摆成了不知道是什么法术的魔法阵。 但他这话听上去就像……杰哈德皱起眉,端正地坐了起来,严肃地看着他,“发生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应该快没命了。”科尼拨了拨额前挡住了半只眼睛的刘海,眼睛朝上扒弄着自己的头发。 “……”杰哈德半信半疑,这人平常喜欢开玩笑,这时候的口气也让人分不出真假。虽然清楚科尼应该不可能在这时候瞎说,但目前的状况无论如何也没法联想到那上面。 科尼没多在意他怀疑的目光,他低下头,刚被放到耳后的头发又垂了下来,他继续说:“那群怪物虽然留下了我的命,但不知道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我感觉到自己活不长了。” “你用过真知闪现了?” “连材料都被拿走了怎么用,直觉罢了。” “有那么严重吗?” 预言系的法术擅长于探查已经发生的、和有发生迹象的事物,想要凭空预言未来是不可能的事情。虽说人类能从魔人的手下活着离开已经不可思议,但科尼看上去一点死亡的迹象都没有,魔力充沛、精神正常,失礼一点说,就连旁边的薇看上去都比他生命垂危。 “我昏迷了很久……”科尼仰起头,飘散在空中的烟雾迷蒙了他的双眼。 “这可是最糟糕的了……在整整几天里,自己的身体,以及周遭发生了什么,完全一无所知……你明白吗?” “你会不会太过悲观了?” 对方的神色迷茫,仿佛陷入了深思,他轻轻扫了一眼杰哈德,问道:“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杰哈德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现在的体质是被学院‘拒绝’的状态。” “……什——什?!” 杰哈德惊叫着站了起来,一出声连自己都被自己的音量吓到,连忙闭上了嘴。薇惊惧交加地抬头看他,他却紧紧地盯着科尼,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来。 安历艾拉魔法学院给学生的传送特权,理论上只要残余一定的魔力就可以使用,但是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先决条件。 魔法学院处于安历艾拉的王城玛吉亚之内,考虑到如果学生被精神控制了、或者被敌人将监视用的物品放到身上等等,将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灾难。 因此这个先决条件就是本人的精神状态稳定、以及体质没有产生变化。如果学院的传送阵解析不出来传送者的状态,便会拒绝传送者,传送魔法也就无法发动。 “嗯。就是这样,不过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科尼一拍手,嘴里开始不停地念叨起来,“说点别的吧!” “我倒是见过一面那个魔人,怎么说呢,完全看不出来啊,除了那双眼睛……哎呀这么说起来,‘那个东西’才是令人惊讶,没想到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长得还挺可爱……” “科尼……你不害怕吗?!” 杰哈德不是没想过这回事,他原以为科尼是为了薇才没有直接回去,哪知道是这样……无怪乎他觉得自己快没命了,自己的身体出于某种原因被学院拒绝,而自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不害怕……! “对魔法师来说,恐惧可是大忌。动摇不仅会成为你的弱点,也会令你失去元素的信任。”科尼正色道。 “人的恐惧源自于未知,而魔法师是就算成为了白骨,也要堆积在追逐未知的道路上的一类人。” “如果对未知产生恐惧,就没有资格被叫做魔法师了。” 他在说这话时,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庄重,眼中焕发着光彩,脸上的笑容更是自信得令杰哈德觉得目眩。 不过说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头了转了回去,脸上的笑意像退潮的海水般消退,只有嘴角还浅浅地勾着。他摸着垂下来的刘海,头发在瘦得可以看清楚骨头的手指上绕了几下。 没了他的喋喋不休,四周完全安静了下来,只有薇断断续续低声祷告的声音。 火堆“啪”地炸出一个火花。 杰哈德双腿乏力,他强忍着没坐下去,一手扶在洞壁上,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没事的……回去之后老师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种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对方,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该怎么回去?能撑到回去吗?没有人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也没有人问。 科尼移开视线。杰哈德看见他放下来的手指细微地颤抖着,他缓缓叹了口气,半笑不笑地把刘海抹到了一边。 “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