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上)
22 痛恨吗?后悔吗?想要复仇吗? 仿佛诱惑十足的问题,用十分平淡的调子出现在艾尔妲西亚的脑袋里。 很奇怪,明明是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却让她觉得那是别的什么人问的。 因为对她来说,这毫无疑问。 武器在头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我会死吗?死在这里?开什么玩笑。 若是就这样死了,这几个月来我到底算什么? 脑袋里一片空白,数种应对方法飞速闪过,却没有一种能够挽救局势。 没错,心里确切地明白,来不及了。 她侧过身子,把身体的左半边对着落下的武器。 又晕又闷、难受、痛苦,恶心,想吐,恶寒。 手心全是汗,脖子后面也全是冷汗,下眼睫毛旁边潮湿的触感让她感到恶心,身上的毛孔似乎全都张开了,她连眨眼的余裕都没有。 这种感受并不止是身体带来的,身体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得知了自己的极限、得知了自己对即将出现的情况束手无策,对这样的命运感到恐惧—— 是她曾经一度感受过的、本以为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的感觉。 不过。还没有,还差一点。 结束?不,这里不是结束。她的生命早已结束……但他不一样。 她的目光坚定如冰,弓起背、紧握短剑蓄势待发,绷紧左臂的肌rou,在千钧一发之际迎向了魔兽的巨剑。 看着自己的手臂被砍断一定是一项既困难又痛苦的挑战,她反射性地想闭上眼,但是不行。她并非为了迎接死亡而送上手臂,正是因为得活下去,她不能在这里闭眼。 右手不行,她没有训练过左手用剑,这个角度的话,左边的手断掉时产生的缓冲,会让武器的方向向外偏移,砍到下面的树根,她在那一刹那可以跳起来,刺穿它的眼睛、然后逃跑。 就是这样,很顺利。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可怕的。 不要颤抖,不要紧张。她很平静,她的心情像止水一样平静。 她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没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她…… ——至少要把他送回玛吉亚。 或许是给如此勇敢决绝的她的奖赏、亦或者神对可怜的她产生了小小的恻隐之心—— 那一刹那,铺天盖地的阳光倾泻而下。 像坠落的流星、从地平线的另一端飞跃而出,那光华是苍穹的钻石,柔和地照亮天宇、随后拖着璀璨的金色长尾消失在日落之后的薄雾中。 啊啊,那一定是神灵降下的荣光、是大地的朝露与森林的曙光凝结而成的瑰宝。 那是艾尔妲西亚心里唯一的念头。 她没有太感到诧异,也没有立刻就反应过来,大脑的信号发送给神经,激活浑身的血液,驱使着扯动骨骼,她动了动左手的食指,意识这才转动起来。 仿佛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她木讷地看着他站在正前方的屋顶上,白净如瓷的手指握着乌金木色的弓把,他跳下来时披风翻动,铂金色的长发在经过了长途跋涉后依然一尘不染,他眼睛的颜色是初晨的阳光,看着她闪闪发亮。 “要是让手受伤了,会被希尔教训的。” 塔兰缇亚把她带出魔兽的根据地,到一处有土包掩护的平地才放下来,两人隐藏在大树后面,她开口问道:“您受伤了?” 被他抱着时,艾尔妲西亚注意到他上衣有些不整,深橄榄绿的油鞣革外套上有一部分像染了血一样变得暗沉,领口处稍显凌乱,还能闻到明显的草药的味道。 “不碍事。” 塔兰缇亚站在她的对面,出其不意地打量起她来。他心神专注地盯着她的头和脸,神色有些不同寻常,看得她满心莫名其妙、而且轻微地感到不自在。 然后他像是为了检查受伤的小麻雀的伤口而撩起它的翅膀一样、轻轻地把她落到鬓侧的发丝拨到后面,审视起她的脖颈和耳后。 指尖拨动头发的动作带起一缕微风,擦过她的脸侧。他的手指没有碰到脸颊,但突然靠近的他的面庞,令她的发丝仿佛也布满了神经末梢、感觉到他的手指正摩挲着自己的身躯的某一部分。 跟他们一起旅行的途中,难免会有看到彼此的身体的情况,以前萨娜在的时候告诉她,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她虽然照做了,却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现在才好像明白过来。 心脏“砰咚、砰咚”地发出连自己也能听到的声音。 他的脸在不近也不远的距离,侧头往上就能看见他耳朵的尖部,但害怕那样会妨碍他的动作,她只能用余光悄悄瞟了上去。 接着他的脸退开,视线往下,看到了她腰上的那个口子。 希尔给她的长袍被割破了,腰部一大块的肌肤不可避免地露了出来,少女的肤色在深黑色的长袍和那道直直的血痕的映衬下白得异常显眼。 他的眼神中毫无猥亵或暧昧的神色,只是单纯的看着而已。或许是因为他很少会这样注视她的身体,令她还不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名为害羞的情感、却想要伸手去遮住腰上露出来的部分。 她忍不住那么做了。 她曲起手臂,稍稍往身前挡了一下,然后塔兰缇亚好像误以为她想要拉住自己一样,顺势牵过她的手指。艾尔妲西亚一愣,接着塔兰缇亚叫了声她的名字。 “艾尔妲西亚。” “嗯?” “你明知道我在,不是吗?” “……是的。” 艾尔妲西亚茫然地抬头看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他的脸一如既往地没有露出过多的情绪,眼睛中却是满满的疑惑。 “为何不呼唤我?” “我想,您不出现是因为有别的事……” 塔兰缇亚顿了几秒,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即使这样,你也应该叫我。那样我就可以早一点帮你。” 塔兰缇亚比她高许多,两人站直时她只及他的胸口,他的双臂结实而强壮,胸膛宽阔而坚硬,与自己截然不同,那是相当矫健的男性的身躯。但即使是这样被他俯视着,也没有让她产生压迫感。 他微微低着头,眼神和语气都是浅浅的,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艾尔妲西亚觉得他似乎在责备自己…… 不,说责备有些太过,又不像是单纯的教导…… 或许更像是,抱怨?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实在太难以想象,她迅速将这个这个一闪即逝的念头掐灭了,又忍不住觉得这样微妙的、含糊的塔兰缇亚,稍微有些像“人类”了。 “希尔说,我不能想着依赖别人。” “也不必事事听希尔的。”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跟他以前说“你应该听希尔的”时一模一样。艾尔妲西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不知道希尔听见他这么说会有什么反应,说起来,好像从没见过他们两人起过什么争执。 ——她不知道的是,关于对她的教育问题,那三个人早已暗地里较过劲。 翡涅纳虽说始终是保护者的姿态,却认为她也需要遭遇些挫折。她身处逆境,除了战斗还要学会与人交往的方式等等,那样才能够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保护自己。 希尔则像在驯养野兽一样,如果有一个放着这世上所有最可怕的生物的斗兽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艾尔妲西亚踹下去吧。——当然,直到她真的快死了为止。 但是塔兰缇亚呢,他对艾尔妲西亚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漫长的生命让他有了超乎人类的睿智,却从来不会拘泥于世俗的常识,他似乎什么都考虑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比方说,如果艾尔妲西亚遇到什么问题,希尔会考虑她的极限在哪里,翡涅纳会弄清来龙去脉、帮助她尽量让她自己解决困难,塔兰缇亚则会不分三七二十一、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去。 翡涅纳常常在心中腹诽他保护得太过、简直算得上纵容,但他知道跟这个精灵说什么也没用,对方无法理解人类的顾虑。至于希尔,他压根就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想变着法子地对艾尔妲西亚进行斯巴达教育。 所以这几个人里,冲突最激烈的是希尔跟翡涅纳,偶尔翡涅纳跟塔兰缇亚也会有小小的、单方面的冲突,但是希尔跟塔兰缇亚,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争斗的箭头的。 她脑袋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嘴上仍坚持自己的观点。 “可是,不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才没有来找我吗?” 正如塔兰缇亚对她的保护一样,她也始终坚信着,若不是有无法兼顾的情况,塔兰缇亚一定不会放着她不管。因此当他没有亲自出现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考虑求救于他。 塔兰缇亚微微颔首,神色如故,一边拿出水壶倒了些水,浸湿了布条,递给她,一边说:“你比较重要。” 她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满脸是血,连忙接过来擦了擦,但是在塔兰缇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耳鸣,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呆呆地看向他。 “……呃、…………诶?” 然后塔兰缇亚从呆滞的她手里拿过布条,小心地把沾上血的那一边朝外,自己捏着干净的另一边,细细地擦拭起她头发上的血迹来。 “虽说是不得不处理的事情,但如果你呼唤我,那个可以延后。” 那是跟深情蜜意的眼神完全不相干的安静的凝视、跟甜言蜜语的语气完全不相干的平淡的叙述: “因为你更加重要。” 艾尔妲西亚好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不得不说语言这种东西真的是十分奇妙,她还未到理解和接受情话的阶段,在听到这种话时仍觉得脑袋“轰——”的一声。 “……诶……唔、……啊……” 她张了张嘴,大脑里的齿轮全部都生锈了,思维慢得惊人。每个词拆开来都是自己知道的意思,但组合起来、从面前的精灵嘴里说出来,她不由得思考起它是否有什么更深沉的含义。 但她想不出来。于是老实地问道:“……您指什么……?” 脸比上次不小心吃到塞满辣椒的馅饼时还要热,像火山一样、浑身的热气朝上喷发,非常地恐慌、窘迫、难为情,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很想把脑袋埋到什么地方去、掩饰住什么东西。 “队长会生气,希尔会不高兴。我也不愿意看见你有什么闪失。” 塔兰缇亚非常自然、非常坦率地脱口而出。他的手从她的头发上挪开,看着她。 肤色像慢慢烧熟的螃蟹壳,绯红一点一点地朝外蔓延,她的脖子机械般做着慢动作,逃避着他的目光,一点、又一点,往下垂。直到达到脖子无法再扭动的人体极限,接着,出现在刻意埋下头的她眼前的,是他垂在胸前的金色的发梢,然后是他金色的眼眸。 她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蠢极了,但是对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看着他,不知所措。 耳朵发烫 塔兰缇亚大人的眼睛真好看 不好、呜哇 该移开视线吗,还是该扭过头,还是该闭上眼? 怎么做都不对 可是、可是…… 鼻子好高,好漂亮 等、等等…… 脸也很好看 别看了、别看了、您能别看了吗? 脖子也好热、救命 救命、怎么办 队长,怎么办 希尔,怎么办 塔兰缇亚全然不知她如同被猫挠乱的线球般凌乱的心理活动,他的手指轻触着艾尔妲西亚的脸,平静地说道:“你的脸非常红。” “……是……是吗……” 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