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下)
翡涅纳跟杰哈德朝山崖的方向沿着河流往上游走去,视野开阔的平地不利于弓箭手战斗,因此塔兰缇亚跟艾尔妲西亚两人往森林的更深处探察。 闭着眼睛的时间长了,听觉便会变得敏锐。艾尔妲西亚循着塔兰缇亚发出的声响跟在他身后,问道:“已经看不到他们了吗?” “嗯。等一等。” 她疑惑地停下脚步,塔兰缇亚的脚步声靠近过来,站定在她身前,他伸出手捂在她紧闭的双眼上。他的手掌很大,或者说是艾尔妲西亚过于娇小,一只手就能罩过她半张脸。 “你闭眼的时间太长,会看不见。” 干燥的掌心凉凉的,没有一丝汗意,瘦长有力的指尖轻轻抵着她的额侧,柔软的皮肤上能够感受到关节处薄茧的触感。 是风的味道吗? 鼻尖仿佛能闻到某种清新的香气,若有似无,像覆着泥土的植物根茎,充溢着自然的独特气息。 一丝微光从指缝中漏入,橙红色的、仿佛嵌着金箔般耀眼,她反射性地眯了眯眼。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掌徐徐离开,光粒一点点地取代掉黑暗,充斥在她的视界中。 她尚未能适应,眼前被光幕包裹的塔兰缇亚的身影,像海市蜃楼一样朦胧而遥不可及。落日的余晖仿佛能穿过他的手指,看似就在自己面前,那副画面却虚幻得好似一伸出手它就会消失。 “……” 她的指尖轻触着塔兰缇亚的手指,塔兰缇亚低头看她,她的表情呆愣,好像还处于梦境中似的,他顺势牵过她的手。 重影渐渐消失,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细长的尖耳动了动,那儿的皮肤特别薄,平时就能看到浅浅的血丝和骨筋,这会透着晚霞,它看上去几乎变成透明的了。 扑面而来的晚风吹起长袍的下摆,风中夹着的潮湿的新木和未熟的青果般的味道,也不知是来自于林间还是精灵的身上。额前的刘海被吹向两旁,前方扬起的披风呼呼作响,这副景象令她似曾相识。 上一次与塔兰缇亚一同看着这夕阳的景色时还只在几天前,想起来却有隔世之感。谢拉林的高塔与柯卡的森林,同样的景色,陪伴在身边的同样的人,她的心情却大相径庭。 即将降临的黑夜中不知潜伏着怎样的危险,前方路途未知,退步亦是深渊。而那瑰丽的、圣洁得仿佛能洗涤一切的赤橙色光辉,现在看来更像带着魔性之力的、终结的前奏曲。 但对这时的她来说,能够拥有前行的选择,已是塞奥斯所降下的恩赐与救赎了。 塔兰缇亚的脚程很快,担心自己跟丢,她加快脚步,小跑到他的身前。 片刻之前还能看到夕阳,随着天色变暗,取而代之的并非日月交替。塔兰缇亚看了眼西方的天空,皱起了眉。 “快要入夜了。” “要休息一会儿吗?”艾尔妲西亚问。 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休息,没耗费多少体力,但塔兰缇亚不一样。而且他在之后也得充当向导的作用,等到夜幕降临之时若不能保持足够的体力,在这样的森林里很容易迷失方向。 塔兰缇亚停下脚步,再度抬头看了看上方。霞彩逐渐隐与云层之后,天空与时间为它的来临进行了完美的伪装,不然他也不会到发现星光微弱时才察觉气候的变化。 “雨水的气味。” 鼻子微微动了动,他抬起手来,好像能触摸到无形的空气一样握了握,低下头,陷入了思索。 在这里就算突然下起雨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并不讨厌雨,但是在广阔的漆黑一片的森林中,没有星辰和月光的指引、被雨水隔断掉气味和声音,对于他来说是最糟糕的征兆。 “要下雨了吗?” “嗯。”塔兰缇亚朝远方看去,望不到边的森林,自然也望不到另外两人的踪迹。他打定主意,继续迈出步伐,低声喃喃道:“如果变成暴雨,队长他们就麻烦了。” 好在雨并没有变大的趋势,至少在今晚。 塔兰缇亚跟艾尔妲西亚又往前行进了些,越往深处走动物便越少,到目前为止也没见到几只魔族,却更加印证了前方有些什么东西的猜想。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微光被乌云半遮半掩,想必没多久就会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了吧。雨水一丝丝地飘落,这种斜风细雨连衣物也没法浸湿,被两人上方的巨大树木遮蔽了一部分,滴在烧烫的木头上,滋滋地发出声音。 艾尔妲西亚心想,若不是情况危机,这一定是一场能够安心坐下来,跟希尔一边看书一边倾听一整天的、十分美妙的春雨吧。 在教堂里上锁的房间里看到的雨,在被囚禁的屋子里透过铁窗看到的雨,在被绑在处刑架上看到的雨,在奔驰的马车里看到的雨,在公爵的府邸里看到的雨……冰冷的、阴沉的、透明的、温柔的、急促的,她以前也从未知道,同样的雨亦有着不同的景色。 想到希尔,她有些不安,自言自语地说:“玛吉亚是不是也在下雨呢。” 对面的青年拨弄着火堆上串着兔rou的树枝,抬首看了她一眼。 “紧张吗?” “……啊,……很明显吗?” 火堆燃得不旺,塔兰缇亚本来没有打算在半路休息,不过考虑到得在雨天带着艾尔妲西亚夜行,他趁还没完全入夜,停下来稍作休整。 出发时为了精简行李只携带了少量干粮,塔兰缇亚的那份被翡涅纳说着“这家伙不用吃”而省略了,他便自己抓了野兔来烤。 她环抱双膝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蜷着背,手无意识地攥着膝盖处的布料。 从出发到现在,她一直处于一触即发的紧绷状态中,不过塔兰缇亚知道,那并不是出于对敌人的害怕,恐怕是心中在恐惧着什么吧。 透明的瞳孔映出微弱的火苗,以往搭在脸旁的头发被扎起后,少女沉思起来的模样看上去也稍许成熟了些。正这么想着,她抬起了头,当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时,塔兰缇亚在心中又默默地改变了想法。 ——果然还是个孩子。 “……如果完成不好,队长……,我忍不住害怕……” “一会儿的夜路不好走。” 塔兰缇亚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艾尔妲西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对方似乎在责怪自己,连忙羞愧地把脸埋进膝盖间,“……呜、对不起!我不会拖后腿的……” 似乎因为她陡然提高的声音,塔兰缇亚的脑袋歪了歪,耳尖微妙地颤了下,艾尔妲西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塔兰缇亚的目光并不是投向她。 她刚刚张开口,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塔兰缇亚敏捷地拿起左手边的木弓,抽箭放弦,“唰!”的劲风刮过耳边,火苗歪斜了一下,又继续烧了起来。 她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塔兰缇亚放下弓,她才回头看去。离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只狼模样的野兽应声倒地。它已经完全断了气,失去生命之后它的身体很快就开始变黑,被血溅到的植物迅速地枯萎腐烂。艾尔妲西亚拔出它身上的箭支,怀疑地说:“好像是低级魔兽。” 把箭拿给塔兰缇亚,她绕过火堆,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塔兰缇亚对她投去了微微奇怪的表情,“为什么要坐那么远?” “……” 同样露出奇妙的表情,艾尔妲西亚盯着他,精灵的金色瞳孔中的确出现了淡淡的不解,再说——她最清楚眼前的人是不可能会戏弄她的,她犹疑着开口说:“……因为,您好像不喜欢别人接近?” ——对方的疑问连带着她自己都不确信到底是不是这样了。 其实就跟人类之间的关系来说,塔兰缇亚已属于十分亲近的精灵了。但跟希尔和翡涅纳比起来还是相差不少,他更多时候会与其他人保持一种不近也不远的距离。 战斗时,如果身边有人的话会妨碍到他射箭的动作,而且他爱干净,在他们脏兮兮地沾满血污或散发出异味的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退开,不过那跟艾尔妲西亚所想的也有不同。 在最初,艾尔妲西亚接近希尔时会被希尔厌恶地推开,与此相反,他并不忌讳去触碰艾尔妲西亚,却仍然让她觉得他的触碰与另外两人的不一样。 她不明白这种所谓的感觉从何而来,微妙的、细腻的,明明毫无根据、越想越令她困惑,身体和心却十分肯定它们之间不同。 塔兰缇亚有些讶异,他倒没有想过这种问题,细细思考了一会儿说:“那也许就是,种族吧。” “……那是什么?” “我是精灵,与你们不同。” 塔兰缇亚微微笑了起来,他的面容俊美无俦,声音温柔似水,只是抬起一点点嘴角的笑容就能够让人头晕目眩。 “——早晚有一天,会看着你们死去。” 艾尔妲西亚被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他,或许是说话的内容让她觉得他的笑意虚幻莫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他却没有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令她震撼,一贯平淡的语气和表情,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精灵非常长寿,人类无法相比,如果活下去的话,百年不到就会收到昔日人类好友的死讯吧。对他们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法改变,也无需改变,既然选择了与这种短暂的生命相处,同样也要担起看着他们离去的责任。 “……就算那样,也不会觉得我们的死活无所谓吗?” “为什么会这样想?”塔兰缇亚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您来说到最后大家都会死,不是吗?” 她的语气格外认真,挺直背脊直视着自己的样子也格外认真,塔兰缇亚轻声说:“或许是吧。”然后若有所指地对她说道:“你可以不用把所谓的生与死考虑得太复杂,艾尔妲西亚。” “什么?”艾尔妲西亚略微睁大了双眼,疑惑地看着他。 塔兰缇亚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后,温和地低声说:“靠近一点,那里不太安全。” “哎?嗯……”艾尔妲西亚坐到他身边,但不敢坐太近,两人之间仍旧隔了一臂长的距离。 塔兰缇亚的要求令她有些吃惊,他的视力和射程距离非凡,以往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第一时间支援他们,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她想起刚刚由于自己的疏忽而偷袭的魔兽,看着火堆,小声嘀咕,“都怪我胡思乱想太多……” “不……平常你只要呆在我的视线中就行了。”身边的塔兰缇亚倏地开口,“但在这样没有光的黑夜里……” 他继续拨弄着烤rou,把烤rou翻了个边,小心翼翼地不让它们沾到泥土和木屑。 要是弄脏了他一定不会吃——艾尔妲西亚心里莫名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抬头望向他的侧脸,然而他只留下了一片沉寂。 艾尔妲西亚猜测道:“难道……您也会感到害怕吗?” “没有到害怕的程度。”塔兰缇亚抬眼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说:“我们在没有光的时候会感到躁动不安。” “……” 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要说些什么,艾尔妲西亚张了张嘴,“啪”的一滴雨珠漏过枝叶落在脸上,她埋下头,用手臂圈住脑袋,把脸在袖子上擦了擦,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在安慰自己,她知道。这样绕了一大圈来,当她都忘记那回事的时候来安慰她,正像是他会做的事。看似又漫不经心又难以捉摸,却能让她的心脏仿佛触摸到明亮而温暖的日光,正像是他一样。 “那用闪光术不行吗?” “在森林里,不行。” 见她露出笑容,塔兰缇亚安下心来,说:“所以,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艾尔妲西亚点了点头,朝他坐近了一些,塔兰缇亚便顺手递了串烤兔rou给她。兔rou被火炙烤了一会儿就散发出了rou香味,香气四溢,油脂在酥嫩的rou皮外层滋滋作响,让人食指大动。 在这三个男性里,希尔完全不可能用他那双手来做饭,翡涅纳则让人十分惊讶,他几乎具备所有的冒险技能,唯独做出来的食物意外地不好吃。 至于塔兰缇亚……她直到咬下去的那一瞬间才想起,她这是第一次见他烹饪。 虽然野兔的皮毛是她在他的指导下帮忙剥的、把rou分成小块也是她来切的——因为塔兰缇亚不愿意处理食材。但他烤rou的动作十分娴熟,撒上香料的动作也十分自信和流畅,导致她都没有察觉到这回事。 “……” “……” 土腥味与血的味道,还有奇妙的臭味在口腔中散开,粘腻的口感糊成一团,恶心得像在吃什么魔物的大脑一样,她的脑袋里闪过一道霹雳,处于“这是什么”“为什么能难吃成这样”“队长他们以前在野外的时候到底是谁做的饭”的震惊中,她无意识地把它咀嚼着,瞄了一眼对面的塔兰缇亚,艰难地吞了下去。 如果说翡涅纳做的食物能让人在勉强吃完后得出不好吃的评价,这份rou串在吞下去的瞬间反胃感便涌了上来,她捂着嘴强行不让它吐出来。与此同时,塔兰缇亚也咬了一口,差不多半秒钟,她清楚地看到他捂着嘴转过身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兔rou扔下,轻咳了一声。 “走吧。” 语气平淡,神色如常,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她紧张地看了看手里只咬了一口的rou串,又看了看塔兰缇亚,塔兰缇亚又咳了一声,语气稍稍重了些。 “一刻也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扔下这句话,他背起弓,用鞋履拨了下木头熄灭火堆,头也不回地朝前离去。他强行蒙混过去的态度让艾尔妲西亚来不及反应,只好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塔兰缇亚大人……我想喝水。” “……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