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破缺（三）

    像是对他的问题感到意外，她瞪圆了眼睛：“不然呢？”

    许筱被她这么一反问，突然语塞。

    林宥恩随即流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你那个相亲对象还真是阴魂不散。”

    “……人家就是来探病的。”

    面前的小人儿明显不高兴了，许筱知道自己莽撞了，但是好奇心让他想要找自己最信任的人寻求确证。

    “‘鬼魅般的超距作用’，觉得这个短语耳熟吗？”

    “……好像是，爱因斯坦说的？”

    “嗯，爱因斯坦一直没能完全接受量子力学，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对‘量子纠缠’效应感到疑惑，称之为‘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为了质疑新生的量子力学，他提出了经典的EPR悖论，但最终实验证明这个悖论是不成立的。”

    “‘鬼魅般的超距作用’确实是存在的，这世界存在着先验的联系，宇宙是非定域的。”

    “需要我把这个思想实验说明一遍吗？”

    许筱下意识地摇摇头。

    她于是继续说道：

    “两个粒子无论分隔多远，如果他们‘本来’就存在着联系，那无论分隔多远，这种联系都会牵绊着它们。”

    “我们现如今的许多发明，都是基于对这种联系的再编辑与组合，从通讯到生物工程，量子纠缠效应的影响几乎遍布了现代科学的各个领域，但是即使是在相对论时代数百年后的今日，仍然没有人能回答这种联系‘为什么’存在。”

    “作为人类，可以利用它，但也只能接受它。”

    “知道‘为什么’重要吗？”

    稚气的脸浮着不相称的落寞。这让许筱忍不住发问，他最见不得她说着话，目光却越来越涣散的模样。

    “是啊，重要吗？”她重复了他的话，“无穷尽的’为什么’或许只能说明人类所拥有的，不过是知性的贪婪。”

    我们在证明宇宙可知的路上艰难地跋涉着，用自己不太完备的大脑，对自己目之所见的一切进行建模和诠释。所谓知识，就是这建模与诠释的产物。但知识之所以是这些知识，只因为人类是这样的人，如果人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我们可以拥有完全不同的模型。这就是所谓的　“人择理论”。

    没有人能论证我们的模型是唯一正确的描述世界的方式，甚至于我们追寻终极真理本身的行为，本身也或许只是‘非理性的智力贪欲’的外化，

    “我们的戒指上，消失的那块石头，被称为‘时间的晶体’，这种物质事实上就是团簇的具有‘纠缠态’的粒子组成，之所以去掉了‘量子’两个字的原因是，这种纠缠的状态已经超出了亚原子层面，我们可以说，这种纠缠的状态是这物质本身所具备的。”

    “它的周期性结构变动，其实就是超量子层面的纠缠状态的体现。”

    “但这或许是组成它的亚原子粒子的纠缠状态的加总。”

    “问题就出在这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处于绝对的虚无中，就算是真空里，也填满了希格斯海，粒子是如此微小，任意的扰动都会改变它的状态，要保证长久的不变，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而这种困难的程度，将随着粒子的数量的增加而指数级增长。”

    “可以说，如果没有外力的减熵干预，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然而现在的事实是，就算是人类自己去制造这样的粒子团，也无法达到‘时间晶体’这样的有序度。”

    甚至于要保存添加了时间维度的复杂信息，还要借助这样的非“人造”的晶体才能完成。但这是她所参与的项目试验内容，不能透露给许筱。

    “然后，戒指上的宝石消失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两人隔着玻璃对望着，彼此眼里都有对方的倒影。孩子的眼睛如此清透，许筱甚至能从她的眼里看见自己迷茫又震惊的神情。

    “因为它受到了纠缠态另一端的召唤。”林宥恩开起了玩笑。

    “可是、可是……”

    许筱内心的疑问堆叠在一起，可是，时间晶体不是纯天然的矿物吗，可是这又和他们遭遇的黑洞有什么关系，可是……

    “许筱，如果，让你用实在感去交换这世界的真相，你会接受吗？”

    这一刻，她仿佛问出了自己心底最深刻的疑惑。眼里剧烈变幻的光块昭示着她的无助与彷徨。

    许筱却从该死的好奇心中挣脱了出来。为了回应她的动摇，他坚定地回答道：

    “不，我不换。”

    她看着他戒指上的空洞，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抬起眼：“我不知道陈昱跟你说了多少，但是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和项目相关的事情你不要再涉入了。”

    “如果真相对于我们而言，不那么重要的话。”

    说完，她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许筱回到了自己病房。虽然他所携带的辐射已经接近可接受水平，但是处于一些复杂和保险的考虑，他仍然被隔离在了特殊病区。每天的到病房外活动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

    其实他离林宥恩很近，同在特殊病区，步行过去五分钟以内的事情。但是从那扇玻璃窗前走开之后，他又觉得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陈昱第一次来探病的时候，就问起了戒指上消失的宝石，问时神情有异，他便套了对方几句话，才大约摸出了这次事件恐怕不是意外这么简单。但对方明显有顾忌，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于是想要问林宥恩，但也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

    她不希望他再涉入了，可是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啊。

    虽然许筱说自己不愿意拿实在感交换这世界的真相，但被拘束在病房里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可以杀人，好奇心就像是被揣在胸里的猫咪，没有比这只挠人的小猫更为凸显的实在了。他耐不住，便自己用工作账号登录了网络。

    如果用一般的访客账号登录网络，由于他们处在太阳系边缘，速度和即时性都要差很多。如果用工作账号，则能差不多保持在地球上的网速，并且可以检索到一些平时检索不到的信息。

    他打开了全息屏思索着，周围被浏览器此刻的热搜词和新闻标题所围绕。

    问她黑洞，她却回答了关于时间晶体的信息，这不就表明这次的事件和时间晶体有关吗？

    他将这个词语输入了搜索栏，但是只搜出来了词条和相关的文献。

    许筱转着自己手上残缺的指环，陷入了迷惘。房间里没有开灯，只在对着走廊的那边开了一扇窗子。走廊的墙壁投影着AR图景，全都是地球上的风景。

    夕阳下红色的湖泊，湖泊的颜色渐渐淡去，又变成了金色的沙漠。然而夕阳还在那里。

    很快夕阳也淡去，夜就来了。流淌的星河悬挂在莽莽黄沙之上。

    这让他记起了结婚旅行的那个夜晚。

    她在沙丘顶端，指了一颗流星给他看。流星落在了天边的古遗迹上。

    一道光线穿透了大脑中的混沌。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只越　事故　祭坛。

    搜出了许多一臆测的帖子，或是想象大于事实的“解析”，他点开了一些，大致整理出了这个事件五十年间在超自然事件爱好者圈子里被广为接受的轮廓：

    一支研究团队在遗迹内消失了，遗迹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从此后再也不对外开放。普通民众只能去博物馆里观赏它虚拟的影像。

    但也没有其他更多东西了。他找了许久，不免有些疲惫，机械性地打开一个个链接，突然就遇到了404的返回结果。

    一个被删除的网页。

    许筱退回到上一级的搜索结果，打开了这个网页储存在服务器端的快照。

    快照的信息也很有限，原贴主人写的文字只剩下了一个开头，后面的内容都被省略号取代：

    这个问题下许多答主都开始写了吗。

    因为这个事件影响挺大的，与其说是事件不如说是事故，因此科技部一定会派出人员调研，而这种调研一般都会有调研报告，要知道真实情况，最好的办法是调取当年的调研报告，只不过一般的世界图书馆账号权限不足以访问这种密级的信息，但是我们还是可以试着检索一下，根据科技部调研报告索引办法，这个报告的编号的方式可能有……

    文章到这里被截断了。

    许筱自己曾经是重点大学的科研基金管理员，对文献索引规则了然于心。他找到了相关政策复习了一下，先试着在尼比鲁星舰上的档案库检索，找到了几篇相关的内容，但是都被加密了，连简介都看不到。

    他在这艘军舰上只是最不起眼的后勤人员罢了。

    那试试在大学工作时的世界图书馆账号？毕竟他谁手上经手着M大几个大的科研基金的资金，经常要核实申请科研赞助的项目信息，所以他的世界图书馆账号权限是很高的。

    虽然他已然从M大离职，但是由于他管的几个基金主要赞助方都是许氏集团底下的科技企业，所以账号权限是许氏给他发的，说不定还能用。

    他用基金管理员的账号登录了世界图书馆，这个此世的知识的海洋。输入了几个索引号。

    当点开链接时，返回的是排版整齐的文字而非错误代码时，他的耳边响起那个稚嫩的声音：

    如果让你用实在感去交换这世界的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