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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素又不是个爱说话的,只好将人望着。 可望了两眼,他却察觉出不对。 这姑娘安静得过了头,那回在姜尚书府上见着时,还能小蛮牛一样横冲直撞,没道理一入了韩国公府便成了小白兔。 定然是风水不大对,他点点头,兀自下了定论。正折身要走,回去好生寻个算命先生来卜上一卦,可冷不防天降奇缘。 不对,是飞来横祸才是。 那娇滴滴的小姑娘“砰”一声歪了头就往地上倒。 阶前开着花,翠枝黄蕊,引得粉蝶争香,太阳光一蒸腾,满院子都是醉人的香。他便是在这样一个慌乱的下午,突地同这小蛮牛一样的姑娘再次狭路相逢。 可真是不美妙,半点没有才子佳人的氛围。 偏生廊下笼子悬着的鹦哥还在耀武扬威地跳,“不准跑!不准跑!”慢条斯理走上两步,一畜生也沾染上了主子的高傲,“不准跑!不准跑!”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那有什么气势可言。 他这才心有所觉,抬袖要去扶这姑娘,可那边这姑娘已经醒过神,青黑着一双眼将他望着,活似他是心黑手狠一尊凶神。 他便有些不自在,讪讪收回手,半晌没答话。 却是她先开口打破沉默,“你……” 他皱眉,牢牢盯着她,仍旧没说话。 她所有的骨气都不复存在,只是将他当做了一个路人,虽熟识,但不可依靠,尽管如此,心里话还是说出来,“……能带我出府吗……” 他看一眼她瘦削单薄的背影,又看一眼这面上松懈实则牢笼一样韩国公府,摇摇头,“大抵不能。”可到底还是没折身就走。 她的肩线颓下去,隐约有些失望,“算了,我就知道是这样……”声音低到不可闻,“你……有吃的吗……” 他一愣,不知道要怎样接这句话,可身体快于头脑,已径直将手里书袋递过去。 ——那里装着点心匣子,是早上往学堂去时,院里奶娘不放心给他塞上的。 小小的姑娘也学着他一愣,接过书袋翻出点心盒子再打开,顾不得同他道谢,埋头就捏起点心朝嘴里送。 当是饿极,不然为何这样狼吞虎咽,同他平素识得的姑娘们半点不相似,一点规矩礼法都不顾。 他看着莫名触动,在她身前蹲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你是不是很饿?” 她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跑来了这里?” 她摇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可眼里亮晶晶,刺得她眼睛疼。 他便不问了,换了话头又说起来其他的事,“你为什么会这样饿?”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要怎样回答,沉默地垂下手,恰好露出半截白而细的腕。 只是红痕遍布,哪有豆蔻少女的娇嫩。 他心下了然,平素只知晓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是有些病的,可万万不知晓竟然病到这样厉害地步,凶神恶煞一样,娇花般的姑娘也能下了狠手。 到底还是没久留,扔了伤药折身就回了自己院子,却已经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罢了,左右关系不大。 后来的后来,他自然见过这小蛮牛好几回,点心匣子,伤药,街口新出的白糖糕,手艺人草串子上扎着的红糖球,他都给她带过。 每回得她一个笑脸,这就够了。 他以为他能年年岁岁这样过下去,入金马,登玉堂,闲时一盏新茶,愁时一味陈酒,稍稍等年岁长成时凭祖上荫蔽领一个体面又闲散差事,当她是小蛮牛一样养。可或是天都瞧他不惯,要给他生出一点事端。 恰好逢上多事之秋,熹佑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来着,那一年五月初五,端阳节。 他一向于这些节景不大在意,是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起了风波。府中人人自危,恨不得卷了包袱裹各处奔逃,连上三月的工钱都不要。 山雨欲来风满楼,果真这话不假,不过月余,二三案事发,弹劾的奏疏雪花片一样落到皇帝的案头。朝堂之上,自也是人人自危,生恐叫这没什么边际的大火烧了身。 一个个全都是老滑头,官场之上浸yin成了精的,自是有一点风声就能闻出味儿来,旁的手段不会用,跟红顶白捧高才低却顺手。 他家自然不能幸免,纵使是高门贵胄,着架不住好些人眼红,揭老底的折子一本接一本呈上御殿之上,罪名真是要罗列到罄竹难书。 眨眼之间,叱咤风云韩国公府跌落云泥。 抄家那一日,是个晴天,他头天还去姜家望了望,只隔着一条街,未上前去。当时还慨叹,可谁知这样快就落到自己头上,真是报应。 来来去去的人搬了财物去造册,他惯常用的梨花木案,幼时极喜欢的金丝鸟笼子,院子里树下起出来的白银箱子,一个个自他眼前消失不见。他站在廊下眼睁睁瞧着,可是有什么用,那些他的喜欢他不喜欢的,流水一样全都往外送、 恨不得连青砖都掘出来。再挖上三尺地,一点虫子渣都不放过。 府门前开得好茂盛一片山茶花,嫣红的花翠绿的叶子,似是染了人血,他打眼瞧见,忍不住就要想,她家那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乱呢,闹哄哄一团底下人全都变作了乌眼鸡。 他脑仁子小,从来都装了诗书礼义经史子集,除开这些再也装不下旁的东西,可是那张脸却一直刻在心内哪一个角落,念念不能忘。 时常夜不成寐,梦回之时再将她想起来,难免要觉得这人家破人亡中也有自己过错,所以也便愈发掉进牛角尖里,犟头鳖一样转不过来弯。 大抵情之所至金石为开,连老天也见不得他这样烦人,要好心给他设一段缘分,管它良缘孽缘,全都由着他去结果。 于是五年后,司礼监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冬日,他重又遇见了她。落花映着雪,凛冽冬风里,只一眼,他便将她瞬间苍白的脸孔瞧入眼里。 这叫做什么呢,踏破铁鞋无觅处?还是终得天恩开眼?他不知道。 要命,他真是着了魔,不然就是被鬼迷了心窍,要不自己为何不再是自己,对这样倔强一个姑娘一见钟情,分明蛮横起来便丝毫不讲道理。 可这世间若是事事都讲求一个道理,哪里来的那样多痴儿怨女,戏折子又要从哪里追究起。少不得他受累一回,先动这个心。 他从前听过家里的戏子唱一段极婉转的戏腔,依稀记得是“所有不眠夜都念你——” 坊间yin词艳曲露骨,大家的少爷自然是不屑听,听过了只是思量片刻便抛到脑后。偏偏那时还觉得极虚矫,可这时想起来又用到自己身上一瞧,竟是莫名契合。 他想她入骨,以至感天动地,在五年之后,重新遇见了这人。 当是病也是命。